叔叔说,我答应你们。
她跪着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趴在地上。这凄凉的春节,这不停哭泣的冬天。
哥哥还在医院里,大概是这世界太痛苦了,不值得活下去,所以姑姑来接她心爱的孩子了。
平安痴痴的想着,姑姑不喜欢我,所以认为我不配和他们一起去。可是一旦姑姑带走了哥哥,我马上要跟着去;我要去找哥哥,姑姑赶我我也不走。
可听到一句我答应你们,平安以为是自己哭太多产生的幻觉,她头脑里嗡嗡作响很久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分辨这是真是假一阵窒息的痛苦传来——她瘦弱的身体被男人一只手拎起、另一只手扼在她脖子上。
你好好呆在他身边,再也不要回来、如果他不要你了也不要回来;一辈子都不要说一个字。如果你让他知道了、让我儿子知道了——男人浮肿变形的脸庞也掠过痛苦和悔恨,他粗壮的五指收拢了一点——大家就一起死吧。
平安倒在地上,咳嗽着,干呕着。她喉咙火辣辣的几天内都讲不了话、可内心却是无限感激;她当然不会说一个字、不、半个字都不会说。
她不怕死,虽然刚刚那窒息的感觉那么难受,她脆弱的喉管要破裂了。也并不是怕被哥哥知道了后抛弃她,她确实已经是个肮脏的女孩,如果哥哥不要她了也是应该的。
她不说,一个字,半个字也不说,是不想让哥哥难过。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最喜欢你,哥哥。
所以我怎么会做让哥哥痛苦的事情。这些罪恶让哥哥知道了,他不知道会有多痛苦。
一切可以忍受,因为爱情在前面对她招手。
一切可以忍受,不过十四岁的柔嫩女孩,花瓣一样。因为透过这深刻的痛苦,透过无尽的泪水看过去,她看到了群青色的天空。
看到这群青色的天空,她可以忍受烈火烧身的痛苦而坚持活下去。
所有的人都认为她配不上哥哥,都问她:赵平安你能为你哥哥做什么呢?
哥哥对她这么好,为了她付出那么多,她做过什么呢?
爱。
多么虚无缥缈,又多么沉重具体。
她爱。
她一无所有、她实实在在、她竭尽所能的、谦卑又虔诚的——爱他。她的爱几乎如同一种宗教般的感情。
来来来,把她所忍受过的、她所盼望过的;和孙斌能给她的跑车、房子、衣服、包、化妆品来一起秤一秤,哪一头更重一点。
耶稣宝血为我流,洗净我罪孽洁白如羊毛。
平安站在教堂外面听着里面的赞美诗,凝视着黑夜。能洗净一切罪孽的、包容一切磨难的,始终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群青色的天空。
十二点钟到了,节日推上了高峰,唱诗声笑语声如潮水般涌起。平安跟着轻轻唱起来:平安夜,圣善夜;救世主,你降临。
这终究是自由了,孑然一身。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口袋里有三四张红色的钱,手上有个卡地亚。
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杜群青留给她的钱绝不会去动。
她一点也不担心。她想起了妈妈,那个细眉细眼的狐狸女人;想起王进说的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微笑加深了,她坐在街头冷冰冰的长椅上双脚交叉,一晃一晃的,唱着歌。
年底总是好找事情做,她长得美,人又高挑,虽然没有工作经验又没有文凭,但很快就应聘在某品牌服装专卖店做店员。
平安不抽烟了,气色反而比从前要好些,上班要求把头发扎起,看上去精神多了;她也跟同事嘻嘻哈哈,一班子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怀着各种梦想从各种地方来到所谓大都市,憧憬着有一天成为其中一员。
站柜是辛苦的,可以站到小腿肚子水肿。平安不挑剔,她想着哥哥当年不停打工,不分种类高低,现在她也要坚持住。
店长问谁愿意值班,她说我。加班费是高的,节假日可以拿到三倍的工资。
平安看着灰白的雪花从天飘落,想着那一年春节里,哥哥白天黑夜里兼职,中间还抽几个小时回来给自己煮饺子。
乖,不准哭的,今天要是哭了一年都要流眼泪的。
似乎有一股温柔的气流从脸颊边掠过,平安睫毛微微颤抖,闭上眼睛,去迎接幻境里的亲吻。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我是你的平安。
哥哥在外面为生活奔波,她在出租房里忍受噩梦煎熬,只为了一点一点构筑他们俩人的未来。
他们俩人,那么相爱,那么努力到拼命,那么为对方着想。可为什么就是不行呢?到底是谁把他们的未来破坏掉的?
莎莎,大家这么叫她。她笑着,哎一声。孙斌给她办理的新身份证走时正好带在身上,现在她叫孙莎莎,或者明天她又会叫李莎莎。
而平安,这个名字渐渐远去。她只是一个人的平安,只有那一个人才可以叫她平安。
她找的工作是包食宿的,宿舍拥挤不堪,气味恶劣。当她躺在狭小的钢丝床上时,虽然全身骨头都酸痛但很安心的闭上眼睛。哥哥,平安也想争气的,不想像妈妈那样活。
孙斌却依旧在这茫茫人海中把她找出来。当平安被他按在车里扯开了衣服,一瞬间想起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曾经租住在留衣巷他们一楼的杨寡妇。
她想,如果她那时懂事一点、不往杨寡妇煤上泼水,她会不会嘴下留情、不骂她做小婊/子?她并不是甘心成为婊.子的。
男人在她身上动作着,热气喷在她脸上,平安满心的就想着杨寡妇。杨寡妇瘦刮如同硬树枝一样的身体,扁平得几乎没有女性特征;四十岁不到就满脸愁苦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想着她的推车,她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子。
她确实当初不该欺负人的,生活不容易,杨寡妇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现在小生意真不好做,便宜的住宿也越来越不好找;她那小子也是读书的年龄了,生活更困难了呀!
孙斌伏在她身上久久不愿动,然后他坐起来,掏出钱夹拿出很厚一叠钱塞给她。平安低头整理着自己衣物,并不接这钱,也不吭声。
孙斌不送她回去,他的车子就久久在原地停着。平安下车,自己走了快三个多个小时走回了宿舍。
她在上海住了两年可对这个城市一点都不熟,没关系,总要慢慢开始的;就像小娃娃总要开始学会自己走路、自己穿衣吃饭。
平安走回到宿舍时双腿打颤,好心的同事给晚归的她留了半壶热水,可以擦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