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平安。
王越艰难的如同稚儿学语,他反复练习着这两个字,不停的念着,犹如这样就不会失去她。
她的名字有种意外的悲悯之意,就是那延绵生息了五千年的中国人,最最低层最最善良的中国人谦卑的唯一的心愿:平安即好。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失败,多么辛酸多么劳累,平安即好。
王越一直住独立的特别病房,就是后期护理也只住单人间,他不习惯和人同住。平安只微笑着满足他一切条件,尽力给他最好的,她知道他享受惯。
王越知道这世界没有钱寸步难行,可从没有实际品尝过钱的苦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少钱,但想想也知道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她只温柔的笑着,细长的手指拂过他刚刚长出的毛茸茸的头发,嘶哑的声音安慰他:“平安就好。”
王越凝视着阳光下女人瘦削的身影,她端了一盘洗干净的樱桃过来,那白净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清晰,那樱桃个个红艳如宝石,这么贵的水果,她笑着一个一个的喂他。
她把汤温着,嘱咐他到了时间自己喝。托人从乡下买来的甲鱼、母鸡、柴鱼,泥鳅,五花八门,费尽心思。她去做事了,凌晨才能回。她的笑容和美貌去卖给一个又一个男人,有时价格低得对她的美简直是种侮辱;但是又能怎么样,她肯,她只是个卖的,她不能挑剔客人。
王越瞪着空气里飞舞的尘埃瞪得眼睛发酸,可自己又能怎么样?
命是捡回来了,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佳公子,甚至都不是个正常的人。
他手脚都留下轻度残疾,身上无数的伤疤,脸上也有;那高挺的鼻梁歪曲了,嘴唇虽然缝合,依然留下难看的痕迹。
她给他擦身,喂饭,哄他,安慰他,甚至会曲不成调的哼摇篮曲让他入睡。随着他身体的康复程度慢慢的让他做矫正手术,尽可能让他外表恢复。
她对他太好了,好到他伤心欲绝。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这么善良,这么天真的人,活该要受罪。
王越病重得最凶险的一次时,平安晚上还要出街,她一天都不能中断工作,这当然是一份工作;那重症监护室里闪烁的仪器,各种管线,吞噬金钱的速度快过火烧。
当她深夜里拖着受过蹂.躏的身体回到医院,重症室里又进不去,她徘徊在走廊上,失魂落魄,瘦骨伶仃。
往常王越就是没有知觉时她坐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心里也会有一丝安慰的感觉。
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上总还有一点抓在手心的东西。
平安坐在走廊冰凉的地上,手抖得烟都点不成,心中幽恨难平,一直坐在那里无声的哭泣到天明。
真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把最后珍藏的东西拿出来,跟神明做交易。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我哥哥了,就是再见到也不要了。是真的,别让王越死吧,我真的愿意永远失去我哥哥。我就只有王越了,别再让他走吧。
她不是当哥哥死去,而是当自己死了。留衣巷杜群青的赵平安真的死了,是别人的莎莎,王越的平安。
她把杜群青出国前留给她的钱都取了出来,在最困难的时候,在她洗碗的时候,在她吃馒头喝冷水的时候,在她去流产的时候,她都从没有想过去动这笔钱。
她知道这钱是留衣巷拆迁款的一部分,这钱是她和前半段人生之间一线微弱的气息。这无法回头的前世,有哥哥,有粉红色的芙蓉花。
那张留言条和户口本的影印册也烧掉了,她没有时间凭吊往事,只能往前看,继续艰难的往前走。
时光中朱楼倒了,歌舞场变白杨鬼唱,公子变成乞儿,那个巷子里的小女孩终于长大了,变成了和她母亲一样的女人。
王越的法拉利里一直放着一本财经杂志,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莎莎看。
封面是沈家大公子,他边上有个人正半侧着身体,好像在跟后面的什么人讲话,正是杜群青。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和她,王越很想试探清楚。但他害怕。
杜群青曾说我有未婚妻,但王越知道现实中他身边未有任何女人。
王越想起莎莎说要是我勇敢一点,这世界上不会还有人比我哥哥更喜欢我了
杜群青说他喜欢白色,而莎莎说这是群青色。
王越真的很害怕,他不想冒这个险。如果让他们见面自己肯定会失去她。他曾很多次想问杜群青: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幼年时被你父亲强暴过的?
现在自己已经一无所有,那风.流倜傥的王家二少已经灰飞烟灭,他更加不能失去她。
她消瘦,苍白,枯涩。蜷在沙发里不停的抽烟,再疲劳也对着自己露出笑容,坚持着用轻快活泼的声音维持人间太平景象,甚至还说些粗俗的笑话。
当王越知道王进宣布自己死亡、就这样放弃了自己,并不心痛;当王越知道父母意外死亡,心也不痛。
他确实已经死了,因为她的努力才把他重新拉回人间。他不是王家的人了,也不欠王家任何,如今他只是她的。
王越知道自己应该放过她,他彻底失去了劳动力,脾脏、肝脏都做过修补手术,去掉了两根肋骨,手脚都不方便。而杜群青已经是风生水起,她去到他身边能得到幸福,何况他们本就是相互苦苦思恋的一对。
明明知道她的辛苦,却还要在忍不住的时候对她说刻薄的话;有时会掐她、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掐出一道道鲜红的印记。自己不仅仅是一无是处的男人,更是猥琐低级的男人。
他想她生气、想她干脆就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但想到真的失去她的场景又会害怕,只抱紧她。
她只摸着他的头重复的说,王越,我在这里,我不走;你听话,你不哭。
但这些不是因为爱他,她一如既往的不爱自己,一如既往的只是怜悯自己。可是这怜悯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