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怎么---”王卓哽咽着。英国生活多年的王卓养成用手帕的习惯,淡蓝格子的Burberry在他手指里扭得跟盐渍的菜叶子一样。对面的男人虽然面目全非,但那轮廓、那可以在自己身上印证出来的眉眼,清楚的证明着他的身份。
“阿卓。”王越苦笑看着弟弟也看着好像一个小号的自己,相比自己当年只是欠缺了几分精致和风度,小弟的脾气最是不好。“原来真的是你!”
王卓开车载着王越来到了一家颇具私密性的会所里。
王越打量着他已经无缘好几年的精致优雅的环境,每一件不起眼的小摆设都经过精心挑选,价值不菲。这环境他很熟悉,就如同他一层皮肤一样,是他自身的一部分。
纵然他现在口袋里掏不出一分钱来,纵然他现在是个残疾;但他坐在那里,那份风度自然而然。
王卓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强健的男人,能够处变不惊;可现在滚烫的茶水都让他不能镇定。
他在隆冬腊月里却如同中暑一样不停渗冷汗,像个脆弱的孕妇一样时时压抑不住的泛恶心。
突然王卓有个荒唐的想法涌出来,他顿时慌张得火烧屁股一样、几乎跳了起来,大声疾呼:“难道是杜群青为了我家的财产害死了你又娶了姐姐?天啊,难道是这样?”
王越的惊奇却不输给王卓:“杜群青娶的还是小雅吗?”
两兄弟相互瞠目结舌。
然后王越倒回柔软的沙发座,他的面庞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阴影。王卓觉得饱受苦难的二哥看上去竟然十分开心、那笑意真正是从他心窝里流淌出来的;这诡异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而且越来越心慌。
王越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双手交叉在一起,那缺少的三根手指的空位显得额外刺眼。他虔诚感叹道:“我的上帝,这一辈子我都感谢你!”
然后他笑眯眯的看着弟弟道:“看来有很多事我们要好好交流一下,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王卓中间去了洗手间一次,他是真的吐了,吐得眼泪汪汪,嘴里满是腥臭苦涩。他撩着水洗脸,满脸的水珠遮盖着泪珠;他如大梦初醒,才知道这就是人间,这就是真相的味道。
王卓以为自己之前算步入江湖,叱咤风云,结果现在发现自己还幼稚如三岁小儿。
“杜群青娶的还是小雅---”王越喃喃了好几次,突然吃吃笑了起来。他残疾的身体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扭曲,看上去更显怪异。那修补痕迹浓重的脸大笑起来也叫人不忍直视。
王卓十分不习惯他那阴恻恻的语调,王家二少,风度卓绝,怎么会是这样。
“对不起,阿卓”王越用手背擦擦眼角“我只是想,大哥总算如愿以偿,成功的把小雅塞给了杜群青。”
“你的意思是——真的是大哥要求的?杜群青本人并不愿意娶姐姐?”
“嗯,而且我想,杜群青现在巴不得能离婚呢。”王越含笑。他越想越愉快,浑身暖洋洋的如饮醇酒;他一颗心飘飘然,简直想要唱起歌来。
“可是二哥,为什么大哥要说你死了?为什么不给你治病?”
“我们的大哥,他的很多想法都值得研究。对我,对小雅,尤其是对杜群青。”王越的笑容并没有改变,只是降下一个温度、声音却更低沉柔和。蛇已经游出洞,无声无息的吐着鲜红的芯子。
“阿卓,我们得跟大哥坐下来好好谈谈,就像这样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兄弟多年不见,一朝重逢,真是可喜可贺。我也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们亲爱的大哥呢。”
宣布王越不治后,分配他的遗产时意外的发现他早就把他名下所有股权转归他的妹妹王雅所有。
当时王越是为了防杜群青的,因为他知道杜群青是绝对不会娶王雅的,他另有所爱。
结果走了一圈,好像都在原地。听阿卓的描述小雅精神异常,那么是没有行使权力的,她的代表或者说她的第一继承人,自然就是她的丈夫。
他得了钱,自己得了人。这人,我无论无何是不放的。
王越就觉得十分快活,心上一块大石头飞了。一直到阿卓送他回到家里他都满面微笑,他恨不得时时刻刻要大喊大叫才好:原来他娶的是小雅!小雅又是这个情况!那么他很难脱身了,而且就是王进也不会允许他轻易离开的。
在这迷城的另一处,那中式的雅间里,酸枝木的长榻上,平安身上搭着一块薄毯子,头枕着杜群青的膝盖;眼皮有些沉了,却舍不得睡。
她全身心的感受着他抚摸着自己头发的手,他身体的温度。杜群青摸一摸她的脸,自然而然的把她的几缕碎发掠开,低低的道:“平安,你乖,你睡吧,哥哥在这里呢。”
平安反抓住他的手;杜群青一怔,却不做声,只任她抓着自己的手。
她细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心。平安早就发现他的手心有条伤痕,她翻过他手来看,现在已经是浅白色的一线、几乎贯穿了整个手掌。
平安有些惊讶,这么深的伤痕,想当初几乎是要把手掌折断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有啊,只是切菜时不小心碰了刀口。”那年夏天的上海闷热得叫人窒息,他怕自己失去意识听不到电话,打碎了小旅馆的一个玻璃杯;把碎的玻璃片紧紧的攥进手心,越攥越紧,越攥越深。
平安看看他手掌,想着那要是怎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才能实现。看着看着,她像被催眠一样、就把他的手举到自己脸上贴着,重新闭了眼睛,做梦一样呓语着:“哥哥,你就是这样,有话总不说,弄得现在什么都晚了。”
很久,很久,就听见他说:对不起。
“那哥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人间别久不成悲。果然只有时间才能这样把深刻的悲哀都变成平缓的叙述,彻骨的痛都成为化石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