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节带来的休憩和倦怠都已经渐渐消除,人们精神抖擞,振奋着进入又一年的工作轨道。今年正月里雨水不多,暖阳天气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很多植物就过早爆了新绿,甚至迫不及待结出花蕾来。
“哥哥!”平安招呼道,小步跑了过去。她刚刚出院不久,虽然脸孔有些憔悴但看上去精神已经恢复了。
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大衣,有着毛茸茸的大翻领,大眼睛清亮,很是神清气爽;长头发先梳成两条长辫子然后再盘成鬟,沉甸甸的堆在耳朵边,压得她头都偏了一偏。
杜群青握了握她的手,说:“冷不冷?为什么不带围巾?”平安笑着摇摇头。
飞机一小时二十分钟到长林,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不时看看彼此。平安一直抓着杜群青的手,她靠着他,嘴角弯起,笑容安详中有些迷蒙,徜徉在美梦中一般。
杜群青想着他那年接平安去学校,想着他们坐在火车上,是一生中最兴高采烈的时候,奔向自由与幸福的新生活;当年小小的平安乖巧的缩在他怀里,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打量外面的世界。
现在人还是这俩个人,不复当年人山人海绿皮火车的慢车,飞机的头等舱,却是为了永不相见。
重过阊门万事非,何事同来不同归?
他们从机场直接打车到了长林步行街。
长林的马路都修建得很宽,很直,路面各种设置都很新;绿化带种植着南方常见的红叶石楠,还挂着花槽,里面是各种热闹的草花,石竹,三色堇,美人樱---
这城市已经变得漂亮,如同他们一样这城市也在成长。这些年不断进行的市政建设,终于让这个城市披上华衣,变成贵妇。
步行街修建成骑楼样式,带来少许异国风情。街面热闹不堪,歇息了一个春假的商家店铺刚刚迎来第一个卖季卯足了劲,各家叫卖简直是歇斯底里。
他们很自然的挽着手,慢慢的走着,一边心里估算着。走到一家阿迪达斯专卖店门前,他们停住了。
这里应该有个院子,挤得满满的人和物。有个小男孩从二楼楼梯蹬蹬蹬的跑下来,然后看见一楼走廊下坐着一个小女孩,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平安抓紧了一点杜群青的手,冷得冰块一样。她用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声音撒娇说:“哥哥,我饿了,我们找地方吃饭吧。”
他们就在边上小店吃的长林米粉,招牌都没有,就写了一个粉字,破破烂烂的。你问长林人哪里的米粉最好吃,每个人都会自豪的说我家楼下那条巷子里的味道最好。这样的小吃,本来就是杂草一样接着地气方才有滋味。
走遍千山万水,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忘记不了家乡的味道。广东人惦记着他们的茶点和粥,上海人忘记不了他们的生煎和浓油酱赤;四川人记得他们的花椒火锅,北方人魂牵梦绕他们各色的馒头煎饼、手擀面。
清汤红汤,排骨牛肉,佐味的不是香葱而是芹菜的细段。两碗排骨粉,盖一个金黄的煎蛋,可为何也只觉得黯然?
大约是俩个人都是失了根的幽魂吧。
纵然他们又回到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但那条亲密的、血肉相融的纽带早已经隔断、萎缩。这片土地已不能给他们任何安慰,同情,希望。
四顾茫然,无处容身,唯有远远放逐。
平安埋头吃得很香,杜群青只挑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平安碰碰他说:“哥哥,你老是不吃东西,难怪会胃痛。”
杜群青只应着,眼光随意的扫过店面,大部分都是少男少女,他和平安混迹其中显得有些打眼。柜台里的老板娘不停的打量着他,俩人的目光对上了,老板娘尴尬的笑笑,杜群青只茫然。
就听见有人叫“蓝哥!”一个老人从街面几乎是飞快的就到了他面前,有些讶异、又有些欢喜的叫他:“真的是你,蓝哥,你这是回来办事?”
是留衣巷的老街坊。杜群青听着自己已经遗忘已久的小名被叫出来,有种借尸还魂的感觉。边上平安抬起头,老人更惊讶了:“这是平安呀!你们兄妹还在一起吗?”
老人絮絮叨叨说着现在的楼房住着真没有意思,上不着天,下不接地,门对门永远是防盗门紧锁,散个步要下好久楼梯,真不如以前住巷子里快活。
又夸奖他们兄妹看上去很体面,很成功,想必生活得不错;甚至有了眼泪,说你姑姑、你爸爸泉下有知一定感到安慰。老人又夸平安,说你比你妈妈要好;又问,你结婚了吗?
杜群青比平安先开了口,说我妹妹已经结婚了,嫁得很好,他们俩口子马上要出国去了。这次回来就是给她办些手续的。
老人频频点头,说你们这俩个孩子倒是真的争气,这就好,这就好。
老人走后,杜群青叫结账。老板娘走过来,用很轻的声音说:“你真的是杜群青啊!”
看着他明显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目光,她笑笑,有些伤感又有些羞愧的说我是你中学的同学啊!而且我们----唉,小时候不懂事;不过能重新看见你,真的很意外啊!
她又看看安静的依偎在他边上的平安,说你妹妹还是这么漂亮,真好,你们俩都好的样子就好。
语气里有一丝自卑,三十不到的她已经是个臃肿的女人,枯燥的头发满身的油烟味,而这一对兄妹看上去却如同尘埃里生出的洁白的双生花。
从新步行街走几百米,就到了江边上。他们看着初春的西江,江面云彩一片片的,淡淡的倒映着;春汛还没有来,江水清浅,有些地方甚至裸露出了沙底。
“哥哥,你说现在水这么少,龙王爷是不是都要搬家了?”平安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他的手指还是冰凉。
杜群青没有答话。
他们本来的计划中还要去青木山的,这个时候已经有映山红开放了,还有小竹笋和蕨菜可采摘。但杜群青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离开过她好几次,说上厕所。可他只是想吐,但除了勉强吐出几口苦涩的水外又什么都吐不出。
“哥哥,江边风大,我们回宾馆休息吧,我也累了。”平安看他脸色实在差,又道。杜群青点点头,看见平安的头发有些散了下来,不由自主伸手出去给她把头发塞进发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