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叫人暗中加快办理出国手续,眼看着一切十分顺利,可是这时杜群青家里出了意外:他的父亲和继母,也就是平安的母亲,都死了。
王进知道他家的情况:在长林市近年最大的城市改造项目——新步行街的拆迁范围内的杜家是个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听说是电路引起的火灾,人和房子都没有了。
王进赶到长林,看到留衣巷一片焦土,拉起的警戒带还在,不时还有指指点点的群众。这可算一条大新闻,足够市民咀嚼个一年半载的。
王进不是第一次来到长林,他直觉自己应该去哪里找杜群青。当王进在西江边看到他时,这么炎热的天气里杜群青全身竟然冷得像冰块,他双手抱膝,头也深埋着,抖个不停。
王进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轻轻抱住了他。巨大的红日缓缓下坠,拉成椭圆形,飞鸟剪破霞光。西江,染得鲜红。
杜群青的反应让王进害怕:他过于冷静了。要是他大喊大叫,甚至痛哭也无妨;失去亲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可他只是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邻居们都说他是过于伤心,吓懵了。他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他的一个亲姑姑也早已经在他少年时去世,也是意外。真是命运多舛。
王进和他坐在一个房间里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这少年已经变了——王进看着那双黑眼睛,过去曾是闪烁着多么熠熠的青春之光。现在这眼睛里是一片得知真相幻灭的沉沉死气,还有着可怕的戾气。
但是,即便你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也爱你如初——王进痴痴的望着他,这么想。
王进找人尽快结束这个事情。光是被盘问、一遍又一遍叙述亲人的不幸,也足够叫人崩溃。
当事情都结束,王进把杜群青带回K大。在飞机上他说群青,我们离开了,都结束了。
杜群青茫然的瞪着前方,嘴唇裂出深深的口子,手一直在神经质的颤抖——他的手一直被王进握着。
王进替他向学校请假,把他送进医院。王进奔前跑后的照顾他,梦想成为现实,他贪婪的享受着这亲密的光景。
他不知道杜群青若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照顾,但他现在无力反抗自己安排的一切。王进甚至想着他要是永远这么生病该多好。
杜群青已经完全崩溃,真正意义上的,身体和精神的全盘崩溃。病中的杜群青意识不清,他会强烈的痉挛,然后口齿不清的叫着爸爸,爸爸;更多的却是平安。
平安,平安,我的平安——
王进会压着他的手,看着他放大溃散的瞳孔,想着为什么还是平安,永远是平安?
这天王进进到病房,看见杜群青坐在病床上,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窗户外。窗外鸟儿轻啼,绿树婆娑,夏天已经盛极一时。他手上端着一碗粥,只吃掉了三分之一。
王进暗自叹气,伸手拿过碗。杜群青惊醒了一般,啊了一声,然后说:“学长,你不用来照顾我,我已经好了。”他声音有着久病之人那种干涩。
“叫我王进或者阿进好了,我们不是朋友吗?何况你家里出了事,你需要人照顾。”
看着提到他家杜群青浑身哆嗦了一下,王进也很恨自己提起这不受欢迎的话题,可还是继续说:“群青,没有关系,虽然你家里没人了;但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把我当做你哥哥。”
杜群青摇头,王进涌起一阵羞愧,以为他要鄙视自己,却听见他说,我还有平安。
“群青,我们马上就要去美国了,你快点打起精神来。”王进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杜群青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他竟然直接从医院里跑了——第二天王进来探病时,望着空了的床位目瞪口呆,他还在打点滴。
当王进在上海火车站附近一家脏乱不堪的小旅馆找到杜群青时他发着高烧,重新濒临神志不清的边缘,可还是固执的叫着那个名字——平安,我要等平安。
王进看见他左手手掌里全是血,手心很深的一道痕,皮肉全部翻卷起来,这样的天气里伤口已经开始化脓。地上有破了的一只玻璃杯。
王进气得全身发抖,他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不爱惜自己。
“平安、平安,为什么你不肯回来?你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他抓住王进的衣服,声音破碎,眼神疯狂。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整条留衣巷都对不起你;可是我为你报仇了,你回来好不好?你不用再害怕了。”
他的疯话让王进害怕得抖得筛糠一样,对,就是他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用了镇定剂才让他安静,王进看着护士给他清洗手心,夹出碎玻璃片;看着他那满头乌发和因为削瘦而更坚硬的脸部的线条,突然就泪水涟涟。
这时王进真的准备把那个害人的小妖精哪怕绑回来呢,只要他不这么痛苦,虽然那小妖精下贱又无耻,根本配不上他。王进看着杜群青带去上海的那本户口影印册,想着只要他觉得好,就好了。
他真的很怕他一夜白头。那么强烈的痛苦和失望逼得人肝胆俱裂,黯然销魂。
王进守在他的病床前,医院的白炽灯没有一丝人情味,冷冰冰的任生生死死来来去去。
王进看着透明软管里的点滴,痴痴的想着:若他明天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小妖精,会不会好起来?
他垂下头,抓住杜群青没有打针的一只手无声的啜泣起来。对不起,我不要你原谅我,也不要上帝原谅我。我等着死后下地狱,让你这么痛苦。但我真的不能让平安回来。
王进仔细想过了,结论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犯下那样的罪孽后他们俩怎么还能在一起?和那个害人精在一起、自己心爱的这个人就永远无法超度重生。
面对煎熬着杜群青灵魂的痛苦与罪孽,王进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让杜群青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所犯下的罪,即便自己是站在他这一边。
他所能为他做的,就是把他带离这个环境,远远离开,越远越好,最好中间隔着海洋和沙漠。
王进只在他病床前空洞的开导他,用一些毫无分量的枯燥语言。他反复的说:“群青,等到了美国一切就好了;学校在洛杉矶哦,那里非常漂亮,四季阳光普照;好莱坞就在边上哦,星光大道,中国剧院,比弗利山庄,那是真正的繁华热闹。这个世界,快活的东西是很多很多的,是不是?”
王进唠叨不休,好像在对一个快要死的小孩许诺他可以看到天堂。
杜群青只瞪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他,却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
杜群青已经脱离了危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医生说是心力过于劳损,只要休养就好,没有什么大碍。
这天王进推门,却看见他已经下床了,他站在窗户边往外面看着。王进不由自主吓得叫了一声,杜群青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那层不清醒的浑浊的膜消退了。
他说:“学长,谢谢你。我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语气平静,好像夏天树荫下一泓清泉。
看着王进怀疑的眼神,杜群青轻轻的笑了起来,嘴角扬成好看的弧度,他说:“我知道平安不回来了,她不要我了。”他说出平安这俩个字时语气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被地狱的业火烤过一道,但他终究是熬过来了吧——王进悲欣交集,火中生莲花,这个少年已经抛弃了过去。留衣巷里赵平安的杜群青在火里没有了,现在这个杜群青以后的生命里将和他王进捆绑在一起。
当平安的电话再次打过来时,王进心惊肉跳的。杜群青的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手当时正拿着东西,王进就帮他按了免提。听到那个犹带几分稚气的声音叫“哥哥——”王进头皮发麻,他紧张的看着杜群青,杜群青脸上却没有什么波动,他的声音也镇定自若。
“平安,我还好啊。我已经回学校了,都已经回来好久了。啊,那是前几天去办签证,不方便接电话就干脆关机了,后来又忘了开。你知道我一贯就粗心。”
“没关系,你不用特别跑来,有时间就送吧。哎,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不用你操心。你乖的,乖乖的啊。”
他的声音平静又温柔,尤其是说你乖的更是温柔得叫人心碎。王进一滴眼泪就掉在了桌子上,心里有某种终于击溃敌人的轻松,也有这胜利并不纯粹的苦涩。
杜群青接完电话,诧异的看着王进,说:“学长你哭什么?你还真是脆弱啊。”
王进摘下眼镜,说:“群青,我觉得你太苦了。”
“我?”他摇摇头,声音变得轻缓,眼里是一片王进见过的空茫之意。暮色降临大地时群山苍茫,大江奔流,失巢的鸟儿和迷途的旅人在天地之间如蝼蚁。
杜群青缓慢道:“真正苦的,是我的平安。她那么小就受了那么大的罪,我根本就没有照顾好她,她离开我是应该的。”
那个身形笔直,英气勃勃的少年形象从此一去不复返,只剩下一个沉默阴郁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