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把蛋糕留给了沈家大公子。他叫人送她回家,她说不用,我家不远。然后向他鞠躬,不停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我哥哥的消息。
男人给了她名片,说如果你以后在国内需要什么帮忙的地方,尽管联系我,你也是我的妹妹。
她用手擦眼泪,泪水无尽,她就这样不停用手背擦着,告辞而去。
这条路平安走了二十五年,美丽的鹅卵石铺地,地上还有鸽子在踱步,两边有着历史悠久的精致老屋,家家户户阳台上怒放着鲜花。这条路突然变得这样长,而且感觉路面陡峭得她使不上劲。
平安艰难喘息着,不得不停下来,靠在路边的树上。
她抬头凝视着,日内瓦是全世界最清洁美丽的城市之一,天空如此高远,勃朗峰要融化在蓝天里一般。这么美丽纯粹的蓝色,这不是蓝色,这是群青色。
平安一清早就在厨房捣鼓,然后马上又出门去,没有留字条王越就不知所以。看她超过了一般在外逗留的时间还不回、王越就不安了,等了她整整一天,她手机也没有带,无处联系。
当王越百般着急、正考虑是否要报警之际听到门响,就看见邻居扶着平安回来了。她披头散发,似乎憔悴得站都站不住,王越大惊,用中文叫着她的名字迎了过来。
她抬脸望着他、但也仅仅是望着他这个方向而已,王越深刻感觉到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自己,空洞的看向自己身后。
皮埃尔在遛狗时看见坐在路边长椅里持续不断哭泣的平安,他不知道她当时已经哭了多久。“似乎是她有亲人过世了”皮埃尔小声道“你好好安慰她。”
王越接过平安,向皮埃尔道过谢。他把平安扶到沙发上坐下,平安靠着他,眼睛红肿不堪,但泪水仍在不受控制的流着。
王越,我哥哥去世了,我没有哥哥了。她说,声音听起来并不伤心,一片空洞。
王越抱住她,心疼无比,安慰她道不要哭,你还有我,还有儿子。
平安摇摇头,那种凄切的心情他不能体会。
我没有哥哥了,我没有哥哥了。我哥哥,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了。
这一辈子,再怎么想,也没有办法见到哥哥了——这个事实清清楚楚一出来,以前暗存的念想再无容身之处。
那一片虚幻的树叶,终于飘落,就连影子也不能再有。
平安心脏就要破掉一般,酸疼难忍,她连呼吸都困难无比。她倒在沙发上喘着气,就像一条涸辙之鱼,微弱挣扎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王越惊骇,扶起她,拍着她的背脊,要送她去医院。她只拒绝,只叫着哥哥,哥哥。
她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快五十岁的人了眼睛依旧黑白分明,皎洁如月光,清透如湖水。现在这双眼睛好像盲人一样,王越确定她看不见自己,她眼睛里没有焦距。她目光四处游移着,寻找着,哭叫着。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
到了半夜她总算安静下来了,似乎清醒了。她不肯吃东西,也不肯上楼,更不肯要他陪伴,只蜷了在一楼的沙发上。她说王越我求你,至少给我今天一天安静的时间好不好?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疲倦和厌恶。
王越狼狈。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无法,只好到楼上拿了床毯子送下来,盖在她身上。就见她缩成一团,头发披散着盖了大半边的脸,咬着大拇指,还在轻轻的抽泣着。
很多年前,留衣巷里的那个小女孩,哭起来就是这样子的。这个小女孩明明已经消失二十五年,此刻又悄然浮出她的身体。
王越知道自己的报应到了,欠了二十五年的眼泪,她一次性全部还给他。
哥哥,你再出现一次好不好?
平安向空气乞求着。
深夜里,平安爬起来,双手撑在沙发上,长发凌乱而泪如雨下。她失望的哭泣着,哀哀说哥哥你不疼我,你都不肯再出现。
巨大的空客呼啸着,万里之遥也不过十余个小时而已。
多么愚蠢,平安靠着窗口看着云层,原来要去向他身边就这么简单。不过是五千人民币的机票而已,不过是十余个小时的航程而已,不过是三万英尺高空而已。
多么愚蠢,多么轻易就跨越了的障碍,自己为何就一直不知道?
云霞滚滚,如金色的巨龙夭矫,那西江的龙王,再次遗弃了人间。可是,陛下,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小鱼儿一起带走;她跟随你一起游出水里的宫殿,她根本就不爱这人间污浊的空气,她的家乡永远是在水底珊瑚丛中的水晶宫。
平安想着王越曾经告诉过她,协和客机快比光速,可以逆转时间,是人类用科学创造的奇迹。
王越遗憾的说可惜协和客机于2003年停飞,他说平安你真应该坐坐看。
是啊,真是遗憾啊。她真应该坐着协和客机,不停的飞啊飞啊,绕着地球一圈又一圈的飞啊飞啊,一天一天的逆转回去。
飞回四千七百四十五天,飞回十一万三千八百八十个小时,飞回到她十六岁的那一年,在开满木兰花的校园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绝不离开他。
王卓凝视着从机场出来的女人,她纤细如羽毛,好像随时要飘走;她一身的黑色,憔悴不堪却还残留着某些叫人依旧心醉神迷的美丽。
王卓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平安,其实他很想叫她一声莎莎;并非要侮辱她,只是在他心最深处依然有着一个叫莎莎的身影,那个有着神秘魅力的漂亮女人。而平安,并不是他认识的。
车子停下时平安睁开眼睛,看到一栋带前后花园的独立别墅,眯了眯眼睛。白沙别墅,她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在夜晚。可她印象深刻。
原来所有的,并非遗忘,只是寄放。如果你需要,这些记忆随时可以提取。
她没有动弹,依旧靠在座位上说,我只是要给我哥哥扫墓而已,直接去墓地吧。
王卓不看她,声音和沈家大公子一样,有着怜悯,还有些许苦涩,只轻声说还是先休息一下吧,长途飞行很累人。
平安不做声了,不会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了,无非只是让一切事情更清晰罢了。她默默的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二十多年过去王卓甚至都没有挪动过白沙别墅里餐桌的位置,就连花瓶都是从前的。他发现这房子对自己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犹如一个幽暗的洞穴,他不想展示于众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安全又完好的全部掩埋在这里。
王卓和妻子是分居的,他的妻子和孩子住在市里,偶尔来这里一次。他们不太喜欢这里,太过于安静,而且还住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姑子。
一楼大厅里各式花瓶里插满玫瑰,色彩鲜艳,香气扑鼻。在这房子里,似乎有幸福的味道。
竟然还有幸福肯光临这里,不知道被天使洁白的翅膀触碰的幸运儿是谁。
王卓并没有让平安在客厅安坐,只直接带着她到了书房,大哥和他从前最常呆的地方就是书房,现在轮到是自己在这里消耗时间和心事。哦,怎么说白沙别墅没有改动呢,最大的改动就是曾经作为客房用的三楼整整一层全部打通了,变成巨大的一间,分成书房和卧室俩个区域。
家具摆设都是从前他们房间里的旧物。台灯,沙发,油画,包括地毯。这书架是大哥的,一排黑脊红字的文学名著是成套的人文版,也是大哥的;翻开可以看到还有很多页面留着大哥那清秀细小的字,他喜欢读书做批阅。
那青色的耀州窑莲花罐子已经不在,去了父母身边。现在大家已经都被时间所宽恕。
平安看着一缕缕阳光好像纯金的细纱从玻璃窗穿越过来,她没有端送上来的茶,只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安静的等着。
王卓站在窗子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一株更加苍劲茂盛的广玉兰树,花期已过,满目浓荫,不见白花。王卓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好像在艰难的组织语言,他无法看着她说出来,他的裤口袋鼓起,因为手握成了拳。
平安,你哥哥,并没有墓地。
并不是我们薄待他,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最后一次手术之前,只吩咐把王进的骨灰下葬到他父母墓地边上;然后说自己不需要任何后事,骨灰也不需要去领,让殡仪馆处理好了。他说,一把灰而已,有什么意思。
可是一把灰,你都不肯给我留下。本来我想带你去日内瓦,以后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再也不分开。平安看着那流淌的黄金的光线,痴痴的想着。
身后的安排很符合他的性格,这么的倔强。只是---只是---哥哥你未免对你自己也太不好了。
眼泪又一颗一颗的从她面颊滚下来。
王卓悄然离去,为她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