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白发并不多,好像她那年走的时候差不多。撩开外面一层,里面斑驳如冬天的冻雨。他的面孔还是英俊又线条分明的。时光说不清对于他们二人到底是残忍还是宽厚。
平安已经忘记一切,王越也好一心也好,此刻都已经不在意。她只如痴如醉的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凑近的他,自然把嘴唇贴上去。
他们从来不曾抚摸过、占有过彼此的身体,最亲近的举动,也就是这样亲吻而已。
只是一个绵长的亲吻,那二十五年相隔的时间就变成了虚无。
哥哥,我爱你。
从未得到过,也不能在一起。可我仍然爱你。
钻石一般的眼泪,月光下晶莹闪耀。
月光如流水,他们静静相依相偎,一如少年时。无需再说什么,已经知道彼此的情感始终未曾改变,也未曾淡去一分一毫。
这世界真是,真是美好。
平安,不早了,我要走了。他轻轻放开她,总之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很高兴。
哥哥我送你。平安不肯松开他。
他摇头,酒店又不远,我自己回去。你丈夫要是醒了看不见你,会吓到的。
那,我明天来看你好不好?她恋恋不舍。
看他点头,平安高兴的道,哥哥我明天带我自己做的蛋糕给你好不好?我蛋糕做得很好的!邻居都喜欢!!
乖,我的平安。他微微弯了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看他出去,平安愣了愣,然后马上转身跑到二楼阳台。而他好像知道自己会看他,也抬了头,向着她微笑。
平安就挂着眼泪,向他挥手。月光已经变得清浅,那满台的鲜花好像古老的舞台剧背景一样。中古世纪,多少恋人就在这阳台,这鲜花,这月光,约会后挥手道别。
平安知道这个酒店,就在海滨散步道,是个享有日内瓦湖、勃朗峰壮丽景色的五星酒店。
平安走进大堂,发现东方面孔很多,又看见了欢迎牌,中法两种文字写着欢迎某某商务代表团。想来是非常隆重的考察活动。
她忘了问他房间号,只好到服务台问询。却摇头,无论她怎么把他的名字拼写,服务台都肯定没有这个名字的人入住。
确实有一个中国高级商务代表团,已经来了三天。有会议接待。
平安瞬间有些茫然,她不死心,她想以他的身份应该是住套房的,套房不多,她要服务台把所有的套房房号抄给她,自己去找。却被拒绝。
一筹莫展,她只好坐在大堂里,想着看能不能碰到他。心里失望又懊恼,想着自己怎么那么粗心。
渐渐的就到了中午,宴会厅在为代表团举行酒会。男女都穿得很正式,深色的西装,矜持的笑容。
平安站起来,被无声的指导着一样往宴会厅走去。也许把平安当成了代表团的人,没有人阻拦她。
她在会场左顾右盼,一颗心起起伏伏的,突然有种很委屈的感觉,不知不觉眼眶里就含了泪水。
平安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而已。可那么逼真的感觉,还有早上看到桌面上有杯子,里面是冷却的茶水。
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发白如雪却有着极佳的风度,年轻时应该是位贵公子,现在是位老绅士。他被人簇拥着,突然就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在会场徘徊。
她应该是中国人,她年纪已经不轻了但还可以称得上美人。她面色凄惶,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在这会场很是打眼。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悦耳的中文响在耳边,平安抬头看见这个男人,年纪已大依然风度翩翩。
有秘书摸样的人欲跟进,男人摆摆手,拉着平安坐到僻静的一个角落。他应该是代表团里很有身份地位的人,袖口是铂金镶嵌宝石的袖扣,周身细节无一不完美,大气,而尊贵。平安就突然升起了希望,她说我找我哥哥,也许你知道他。
男人听到那个名字,眼睛睁大了一点,仔细的望着她。良久,轻微的出口气,问:你的名字可是叫平安。
是啊是啊,我是平安。她高兴起来,看来人找对了。
男人再次看她,然后感慨的道:你确实长得很漂亮,难怪你哥哥那么喜欢你。
哥哥经常提起我吗?平安就觉得这个男人很亲切,他带来了隔绝很久的消息。
我姓沈,我是你哥哥的好友。我真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看见你,你好像是一个传说中的人。
平安些许红了脸,微微低下头,这一瞬间的娇态竟然压倒十八岁的少女。她心里很快乐,也许哥哥在和好友聊天时经常提起自己吧。她心跳得有些急,又抬起粉颈看着对面的男人,就问我哥哥呢?我哥哥不是和你一起来开会的吗?
男人的脸色终于有所变动,嘴角微微的扭曲,眼睛里有古怪的光,好像惊讶,又好像怜悯。他甚至转了转头,好不看她。
平安,我猜,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哥哥已经过世了啊。
她做小女孩的时候这样睁着一双大眼睛,流着眼泪望人,好像一只猫在撒娇,叫人疼到心尖子上。她现在露出这种无告的神色,完全不受控制的在淌泪,看上去就更加可怜。
不可能,不可能,我哥哥——她摇摇头,咧嘴笑。明明昨晚还来看我,就在我家客厅里,我们坐着,哥哥还抱了我,表扬我,说我好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还说好了今天拿蛋糕给他,这个酒店也是他告诉我的。
男人看着她,递纸巾给她,她没有接,只连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她把蛋糕递给他看,说:说好了的,我今天带蛋糕给他。你看,你看,我蛋糕做得很好的,明明都说好的。
也许是他想要你遇见我,让我代他向你道别吧;因为他自己,一直未曾有机会——但男人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硬如磐石的心肠,也有了一丝酸楚的痛意——她竟然一直不知道的。
他算了算,告诉她——
平安,你哥哥,过世已经二十年了。
男人点了一支烟,静静的等着对面的女人哭完。手下的助理已经乖巧的把这一块隔离了。
二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竟然一直是没有他的日子。还以为纵然重山叠水,但能看到同一个太阳,呼吸同一种空气,也就安慰自己不孤独。
平安双手捂着脸,弓着身子,眼泪无穷无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就不在这么多年。
为何他那么早就会去世?算来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每次想到他,都只是在心底飞快的一闪而过,不敢多想。可竟然就是这样,自己却把他抛下二十年。
男人看她脸变得浮肿,还挂着很大的晶莹的泪珠,回答着她。
平安你出国后你们是不是就一直不通音讯?不过你哥哥的性格你也大概能猜到,他几乎是个不说话的人。他身体一直就不好,后来就更糟糕了,有些事情是很快的。算起来,也就是你走后第五年吧。
那年甚至连jennifer也来中国了,劝他说如果在国内这么痛苦,就去美国吧。他只说在哪里都一样。
我哥哥,最后走得不难受吧?平安轻声问。
他们都说哥哥一直身体不好,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哥哥身体是很好的。小时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么淘气活泼的男孩子了。平安一边想着,内脏纠缠较紧在一起,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男人微微笑笑,说没有受罪,走得很安静。
想起的却是那年,jennifer哭倒在自己怀里,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这么不幸福?为什么会有人这样不放过自己?
人生苦短,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宽容一点?一生也不过如草叶上的朝露,为何偏要把这一点清透的露珠变成苦涩的泪滴?
自己没有见过少年时的他,听她说是个活泼的少年,却是难以想象。他认识他时,就是一个沉默得近于阴沉的男人了,有着善于算计和精密演绎的好头脑。
最后要靠打杜冷丁止痛时,他也没有听过他的呻吟叫喊,只是一如这么多年的继续沉默着。脸色苍白如死,眼神却不知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是隔着七个海洋七个沙漠的欧洲,是一条已经消失的弯曲、陈旧的巷子,是开满洁白的木兰花的校园。
一年之内打开两次胸腔,他也只是安静的。只在见到jennifer时微笑了,问好说:教授,你怎么来了?
最后切开喉管,插入呼吸机。想说的,不想说的,都再也没有机会。
Jennifer和王卓轮流问他,如果他同意,可以停掉这些设备,可以让这过程不这样漫长。
他却没有点头。自我的惩罚并没有到尽头。
王卓通知他的时候是凌晨两点,最终是因为心肺衰竭。
沈家大公子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善人,但他现在愿意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因为他知道她就是平安,就是那个人到死一直所爱所想的女人。所谓相思入骨,凄怆摧心肝,他知道那个人就是爱她如此。
她是这样被重视,被疼爱。何必要让她知道那最后的遗憾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