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时,美国南加州正是深夜。电话那头是欧洲心脏,瑞士,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中文法文掺在一起,本就费解,声音还时断时续的,让人怀疑是否海底光纤出了问题。
“NO。”脱口而出的否定,犹如批学生论文那么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挂了电话,闭上眼睛,任那铃声震动着空气,只装作自己睡着了。上了年纪的人心血不足,只要有一点打搅就很难有完整的睡眠了。但是她告诉自己,我睡着了,我没有接到这个电话。
南加州是不容易让人感到冬意的。Jennifer穿一件薄的烟灰色羊绒长衣,从墓地散步回来行走在校园里,学生从她身边路过纷纷向她致意。
她闲暇无事喜欢逛墓园,并且带上一把鲜花,随意的放在哪块墓碑上,并不认识,只是顺手。这个怪癖已经被周围人窃窃私语了很久。
手机响起。看到这个号码,她眯了眯眼睛,怎么?竟然动用到他来说客?
地道的美式英语,因为岁月而更加淳厚的男人嗓音。她站立在了古老的花窗下,静静的听着。
“凭什么?”
男人说完后,她开口了,口气依旧冷冽:“她是从空气里突然冒出来的吗?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在哪里?在这么多年里,她又在哪里?为什么突然又出现?既然可以接受二十年的空白,为什么不继续假装不知道一切?”
男人的声音带上了无奈:“你还是这么强势。”
顿了顿,男人声音变得柔软一些:“我知道他的事让你伤到了心里,不然这么多年你不会一直记得。可你要知道,他爱的,毕竟是她。”
“就凭这个,她可以要求所有。你完全明白的,他是为谁而生,为谁而死。”
“我只是替他难过。”二十五年前的那份遗憾和痛苦弥漫上心头。
男人有些哄劝般的道:“他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按我们中国话来说,求仁得仁。这不失为一种幸福。”
沉默了半响,她问道:“她长得漂亮吗?”
她真的很难得流露出这么纯女性的表现,电话那头的男人微微一怔,心里突然酸涩,还是保持着柔软的声音:“很漂亮,想象她少女时一定是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美人。”然后他甚至开玩笑的说“我很幸运没有遇见年轻的她,要不一定难以自持。”
断线一样长久的安静过后,她道:“我寄给她吧。”然后挂断了通话。
回到家停好车,Jennifer进屋,先去了地下室,拿出一瓶雪利酒到厨房自斟自饮。中间打开冰箱,找出一条面包,切了一段,还有半瓶蛋黄酱,涂抹了吃了做晚餐;吃了一半又想起来似乎还有朝鲜蓟,可以做个沙拉。
黄昏光线还明亮,她就没有开灯,靠着门框抽完烟,招呼一声院子里嬉戏的爱犬BOB后回到书房。
这是一间中西合璧装饰的房间,黄花梨在阳光下细腻温暖,这书桌有着精美的螺钿镶嵌,明朝家具,这么的优雅大方。
虽然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可是她的成长环境是这么的中国:得过诺贝尔奖的祖父到晚年一直看着线装书;母亲弹得一手好钢琴,家庭聚会的保留节目是和父亲的小提琴合奏《梁祝》。
这样的家世背景,所以自己当初被沈家老太爷赞不绝口:没有比Jennifer更适合做我们长孙媳妇的女孩子了!
可自己终究不是在那片古老的土地长大的,终究还是有不能相融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在一个珠宝盒里找出一把很小的钥匙,打开一个抽屉,这个最里面的抽屉很少被打开,放的都是一些别具深意却又不经常翻动的纪念品。比如父母亲的手迹,自己当年的结婚请帖,一首小诗,小时画的一幅画;还有——
她指尖摩挲的是一份很普通的学生档/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安德森管理学院学生档/案。
上面有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孩子,有着英俊深刻的五官但是面无表情,也许这是证件照的通病。
那本书寄出去也无所谓,虽然是他日夜摩挲翻看的,在他枕畔陪伴到他临终。自己每当在深夜里轻轻抚摸那些脆弱的纸张都可以幻想他手指拂过的感觉,窥探着他生命最后时刻盘旋在他脑海里的秘密。
最后时刻他想的,应该也就是那个女人吧。美丽的,脆弱的,苍白的幽灵。沈家鱼说她“漂亮得叫人眼睛都移不开”。
那个女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享受着生命的欢乐,而他却早早去了幽暗的地狱。
她是他灵魂深处的烙印,自己不能跟她相比。
但自己还有这个,这也许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剩下的留影——Jennifer微笑,把照片放在嘴唇边,这更珍贵,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当初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那么英俊,是他那出人意料的好头脑,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思维敏捷而又反应独到的学生了——Jennifer是被杜群青交上来的一份数模打动的,聪明人喜欢聪明人。
对于自己的青眼有加和特别指导他并不欣喜若狂,只是有礼貌的说教授,谢谢。课程结束就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似乎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呢,还是个美丽又有魅力的女人。
她当时跟沈家鱼刚离婚,因为沈家老太爷逝世她不肯去露面;她承受着各方面包括来自自己家里的指责,程度都很激烈。
虽然她只冷笑着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但内心一样有着怒火。这天中午和母亲吃中饭,不等菜上完就僵硬道:你介不介意我都要先告辞了。
大概因为这样她走了神,撞上路沿才反应过来。“教授?!”差点被她的车连带卷进去的杜群青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她撞了他,而是她——在哭。
他们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这里决不会被人打搅,就是有人看见她流泪也会有个好解释——竟然是公墓。
Jennifer摘下墨镜,虽然眼睛还红着却开始微笑:“你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啊,我喜欢这里,死人不打搅活人。”他把买来的热咖啡递给她,很平静的口吻,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自己那德高望重并且美丽的女老师刚刚情绪失控。
他只看着那一方方墓碑,还有那些代表亲人的思念的鲜花。“教授,有些人活着死去都收不到一支来自亲人的鲜花,这种人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人吧。”
“你经常呆在这里是琢磨自己能否收到鲜花吗?”Jennifer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的苦恼了。她知道他平时的冷漠,总是独来独往,此时突然想起自己似乎还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他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低下头,一边慢慢喝着咖啡一边看书,不再说话。自己也竟然就这么心平气和的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在安静的午后墓园。
当她醒来发现已经是美丽的黄昏,自己靠在他肩膀上。她笑着站起来,冲他伸出手:“谢谢,我请你吃晚饭怎么样?”
他收起书,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教授,你心情好上课才能更精彩。
那丝微笑真如朝阳冲破晨雾,她就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外貌,竟然是如此英俊的中国男孩。人们都说自己的丈夫沈家鱼是翩翩佳公子,可这个衣着简单的男孩竟然感觉毫不逊色。
当杜群青看到Jennifer递来的纸袋有些吃惊:“这是什么,教授?”
“礼物。”Jennifer做个漫不经意的手势,划根火柴点着烟,她喜欢火柴不喜欢打火机。
是一条牛仔裤,那天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裤子被剐破了长长一道。可是当时他从地上站起来二话不讲,只抓着自己就把自己带到了墓地,不多话,让自己静静放松。
“放心吧,尺寸不会有问题,我看男人还没有出过错。”Jennifer喷出烟雾,却听到他说一句:“不会出错那为什么要哭?”
“啪”的一声,他脸上出现了五个指印,而Jennifer发现自己在控制不住的颤抖。这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被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男孩激怒?是的,小男孩,对比三十岁的自己他可还不是小男孩?
她轻蔑的微笑着,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脸部扭曲得更难看。“别误会,教授。”这应该去下地狱的混账,为什么声音是这么的冷静,平淡,“我只是觉得你这几次上课还是很敷衍,我不喜欢你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我付了昂贵的学费的。”
她张开嘴,不知道自己要吐他一脸唾沫还是要再打他一个耳光。结果是她放声大笑,笑着过去吻了他一口,说:“没关系,我给你补课。”
他听到自己和沈家鱼的关系也只是略微吃惊而已,并没有其他表现。“我听说过那场世纪婚礼,可不知道女主角就是你,教授。”他的口气也很平淡。
她心里混合着高兴和失望两种情感。他不为得到这样一位名符其实的名媛贵妇的赏识而激动得意,也不在意她那些名声显赫的亲戚朋友。说明他的确不同于那些让她轻视反感的男人,但是不是也说明了他对自己并不在意?
在她那豪华而又有格调的住所,他只安静的听着。而她也好久没有倾吐过心事了,自从祖父过世后她就失去了撒娇的权利。她的父亲母亲都是如此优秀,她的兄弟姐妹也各有所长,她也必须是一个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光彩照人的、出类拔萃的女人。
她从下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晚上,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烦躁。她想砸东西,想吼叫。最后她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打电话叫他来。
电话里她说你听到这是什么声音了吗?
当啷一声,清脆的玻璃迸裂声。是她和沈家鱼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一套精美的威尼斯玻璃酒杯。
她说你不来,这家里的东西就会砸光了。
然后又是“当啷”一声。那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挂断了电话。
可见能上时尚杂志封页的她,本质也不过是一个彻头彻脑的蠢女人。只有蠢女人才拿自己去威胁别人,你的痛在你身上,你的泪在你眼里,别人又怎么会感受到。
但他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