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皱眉,没有问“怎么了”;无视于一地的狼藉,在餐桌前径直坐下,一双手指长长、干净、有力的手放在桌面。径直摆开了一个聆听者的姿态。
她也就在他对面坐下来,安静了下来,却眼神茫然。静默中他没有一句询问,也没有一点焦躁,只平心静气的坐着。他那黑眼睛明亮,把她的注意力也一点一滴集中起来。
话语,就开始在空气里流淌。先是一个一个零散的单词,然后是句子,然后她的组织能力回来了,变成了片段。
他听着,偶尔说两句,就好像带领着溪流的方向。
沈家鱼和她是耶鲁校友,她入学,他博士毕业。他富有、英俊、幽默、充满机智和生活的情趣,和她一样是完美无缺。
本来有着异国血统的她并不被沈家接受的,沈家是固执而传统的大家庭。“就像花岗岩那么硬,那么难以改变。”她找了一只幸存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手指微妙的接触到他。
她靠着水槽,抽着烟,评论着。又说起沈太爷赞美她是“完美媳妇”,做个不屑的手势:“他们好像有两幅面孔,两条舌头,一条喷出毒汁,一条吐出蜂蜜。”
杜群青忍不住笑,Jennifer不知道他笑什么。“教授,你虽然有着中国人的血,但你毕竟在美国长大。对于一个中国传统大家族,你的确不适合,你是羊群里的一只鹿。”
“呃,他母亲也是这么说。”Jennifer被他那笑所感染、他可真英俊,笑起来漂亮极了;她划了一根火柴,没点着,第三根才点着,也笑道说:“她说我没有——没有教养。”
她和沈家鱼还是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的,他很温柔,很愿意哄她,为她制造种种浪漫和惊喜;只不过后来她发现他似乎乐意为每位女士制造浪漫惊喜。
杜群青轻轻摇头:“我想他是爱你的,也许他给每个女人都献殷勤,但他只娶了你。”
Jennifer失态的大笑起来:“那么这是我的荣幸了?”
“他当时是真的爱你,他这种家庭的男人包括婚姻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中国人形容结婚是属于两个家族的事(两姓之好),不是一男一女带着牙刷和毛巾私奔就可以了。他如果不爱你就不会为你承受这么多麻烦。”他慢条斯理道。
“麻烦?”她挑挑眉毛“爱我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吗?”
“娶一个不是长辈挑选的妻子就是一种麻烦。他为了你能面对那么多长辈的刁难,是真的对你有感情的。”
如果在那时,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把他的话仔细听进去就好了。沈家鱼很痛快的签字离婚,一点也不留恋,却又一天要打二十个电话给她,就算她都以“FUCK”开头也锲而不舍。
她没有耐心听过他一句完整的话,邮件和短信也统统直接删除。她不理解这种千折百回的迷宫式的表达方式。
这些复杂的中国式感情弄晕了她的头,更重要的是现在这男孩漂亮的黑眼睛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让她心烦意乱。自己大概真是昏了头,竟然跟一个小自己这么多的、还是自己的学生的男孩子探讨感情问题。
Jennifer冷笑:“那为什么他又能同时能够拥有那么多女人?多到令我恶心。他爱我,不能在我身上得到全部的满足吗?”
“很多时候上/床和爱无关呢,教授。他是个成功的男人,女人是他的勋章,当然越多越好,越耀眼越好。”
“所以这样,和我的亲妹妹上/床也是得到一枚特别的勋章吗?”Jennifer冷淡道。
她在结婚后不肯放弃自己的工作,她是优秀的职业女性,有成就的学者。他们聚少离多,这样那些源源不断的各种明星模特甚至酒吧女招待才有可乘之机吧;可是和Bella、并且是在他们的婚床上——她的底线破了。
她当天就提出了离婚,可沈家鱼不答应,她在愤怒中和他持续冷战着,到沈老太爷去世她拒绝参加葬礼。沈家恶毒的攻击她并且送来了有沈家鱼签字的离婚证书。
“我妈妈责备我,说我那么对Bella太残忍,我不该骂她”Jennifer摇摇晃晃笑起来“说她从小就是多么脆弱的女孩子,她刚刚失去丈夫需要安慰,多么可怜。”她几乎要扑到他身上了,“你那天遇到我,正是我和我妈妈刚刚分开,她说我像个疯子,毫不冷静,离个婚让半个世界都知道;她说我不像Morgan家的人,Morgan家的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应该是保持风度的。”
她箍住他的脖子,他的黑眼睛多么美丽,难怪她爱中国男人,他们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发色,最美丽的眼睛的颜色。黑色,深邃又华丽,她爱这眼睛,爱他的声音,平稳冷静,没有情绪的起伏——难道他看不出自己此刻是一个脆弱需要安慰的女人吗——上帝保佑他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教授,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有风度的女人了,精通数学的女人是世界上最优雅的女人”——见鬼的数学,她才不要,她只要是个被男人喜爱的女人,就像自己那恬不知耻的妹妹一样——
她被他抓到水槽压在龙头下、就这么打开龙头浇了一头冷水,她尖叫,踉跄起来时她急切的去看台面是不是有刀,她要杀了这个混蛋!去死吧,她要把整个落基山脉压到他头上、好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好像自己是一条冰冻死鱼被拎到龙头下冲洗。他怎么敢?又怎么忍心?
Jennifer呆立着,看着那冷血得她无法想象的男孩,他真高,他正弯点腰给自己扣衣扣。不,此刻她真切的感到他是个男人,只有真正成熟的男人才有这样的控制力。
“我,对不起。”她喃喃道,抽泣“我好像一条发/情的母狗。”够了,她已经被羞辱的够了,被沈家鱼,被Bella,被所有人,也包括他。她知道自己现在形象狼藉,活像一个吸//毒/酗/酒的荡/妇。
他却露出微笑:“教授,我作业里有道题一直解不出,我带来了;你能告诉我这个程式的漏洞在哪里吗,我思考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它。”
理智顺着他的语气,顺着他的黑眼睛和他给她的冷水此刻终于转达到了她的心里:“好的,只是允许我先去换件衣服。”
在卧室里她擦着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她不再为那混蛋的沈家鱼和Bella烦恼,对,她何苦这样自贬身价——精通数学的女人是最优雅的女人。他不是称赞自己吗?
他们重新坐下来,煮了咖啡,她耐心而又专业的解答了一个晚上的课题知识,两人都觉得获益匪浅。天亮时她再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越认真的去了解他、去观察他就越被他吸引。她喜欢聪明人,更喜欢有自制力的人,她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小自己差不多六岁的黑眼睛男人了。
她甚至萌发了做饭、园艺、缝纫等兴趣。一个优秀的主妇所具备的技艺,她希望能和他分享。而之前她从未有过想为沈家鱼亲手做一顿饭,她的确错过了很多。
这次,她决定要尽情品尝爱情和家庭的乐趣。要是妈妈知道了自己爱上了一个小自己六岁的男人,可能就不仅仅是晕倒,估计是直接送医院急救了。
Jennifer“扑哧”笑了,被自己的想象。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爱笑,她走出房间去抽烟,满面微笑的看着校园。南加州的天空这么晴朗,真是一个爱情开始的好地方。
迪斯尼音乐厅外,她仰头看着,洛杉矶今夜星光灿烂。
她穿着华伦天奴鲜红的长礼服,裸/露整个背部,钻石项链是祖母传下来的。她祖母的家族曾经拥有法国波旁王朝的爵位。
这标志性的的建筑怪诞,别具一格,什么都是扭曲的。设计师Frank.Gehry是她父亲的挚友。所以他们家也是蒂芙尼忠实的拥趸。
新年音乐晚会的票是杜达梅尔亲自送给她的,两张贵宾票。此刻这家伙正在舞台上热情洋溢的挥洒着他的魅力,开篇是《风/流寡/妇》选段;杜达梅尔和她亦是密友,他邀请她演出结束后一起“喝一杯来庆祝新年”。
她笑着拒绝了,今年的新年她不想像往常一样,在钻石,香槟,名流中度过。
她要对一个黑眼睛的年轻中国男孩表白,然后他们共度迷人的新年之夜。
她装扮的完美无瑕,洛杉矶今夜星光灿烂,一切都这么好,这么合适。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会被拒绝。
他现在已经在飞回中国的飞机上了。Jennifer曾经一刹那的想过,也许他是为了逃避自己才想离开的,不过这个念头一边出来就一边被自我否定了。
两年前那场新年音乐会的入场劵依旧静躺在小书房的抽屉里,票根完好。之前,之后,他从未有过改变,
他是那沉默,坚硬,清晰的礁岩,海潮和云雾之间残忍的存在,从来就没有为她制造过一丝幻觉。
Jennifer看着全身镜里,她脱光了衣物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一米七三的身高,但骨骼依旧有着东方人的纤细灵巧,所以她的体型并不粗笨,相反健康又优雅;女性部位突出迷人,皮肤依旧紧密细滑,并没有纯白种女人粗大的毛孔和密密麻麻的斑点。
她有着蜂蜜般的发色和灰色的眼睛,有着可以上大屏幕的五官;有着睿智的头脑,还有着卓越的出身和成就——可为什么这些显而易见的优点在他眼里却如同一堆垃圾般没有价值?
他不爱自己,这么简单。
而什么是爱?在这样一个世界竟然有人这样坚持虚无飘渺,屡屡被背叛的爱?
洛杉矶今夜星光灿烂。
她说:我爱你。
他说:教授,如果你对我有感情,不妨在我死后为我放上一支花,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我可以感觉到,并且深深的感谢你,这个孤独的星球,有人爱过我。
洛杉矶今夜星光灿烂。
Jennifer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失笑,热泪满眶。我爱你,我祝福你,我心里的鲜花,我的黑眼睛男孩。
洛杉矶今夜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