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nifer呆了一个星期后回国去了,学校里有事;而且她也自认没有这种勇气,陪他一起走过死荫的幽谷。
若只是几分钟的痛苦,她可以承受;但漫长的去数天数、分钟、秒数、她受不了。
她会过来两天,在病床前默默坐上几个小时;然后又飞回洛杉矶。
如此数月,沈家鱼说你为航空公司贡献巨大。
他没有要她贡献太久。
Jennifer看着已经恢复成洁白又空洞的房间,仪器都已经撤走,病床上空白一片。她手里拿着那边已经发黄松脆的旧书,从昨夜一直站到现在。
没有人来劝解她,反而这是对她的尊重。
沈家鱼坐在黑色的大车里,他有些恍惚的想着像这样不洗澡、不换衣服的时光是多少年以前了?
年轻时凭仗着青春的魅力,邋遢起来也觉得可爱。
如今通宵不睡,沈家鱼知道镜子里的脸会是面目可憎。
为一个女人守候通宵,这也是年轻人才有体力做的事情吧?而且这女人还是在为别的男人守候通宵。
她在楼上送行那个灵魂,他就在楼下守候她。
为何人到中年,才开始为爱做一点点实际的事情?
在时间和身体都还有大把余地时,总觉得解释也是多余的,表白也是无用的,沟通更是没有必要的。
Jennifer出来了,她带着墨镜,看不出太多。她没有跟去殡仪馆,是王卓去的。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哀悼和怀念也不一定要在此时此刻。
她上了车,抽烟;沈家鱼犹豫了一下,不太抱希望的开口:“直接去机场吗?”
Jennifer点点头。
贵宾室里沈家鱼递给她热咖啡,离登机时间还有四十三分二十秒。
有些话,如果不说,可能就无法再让对方知道。
当然即便说了,也不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答复;但不说,就只能带去坟墓了。
有人已经用切身给他做了例子。沈家鱼清了清喉咙,问:“你还会回来吗?”
Jennifer摇摇头,这块大陆从来不是她的家,为何用个“回”字?
更何况,这块大陆上已经没有她值得飞越重洋的人了。
“那,我可以去美国吗?”
Jennifer点点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戳灭烟头,道:“我会以朋友之礼接待你的。”
沈家鱼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展示,瞬间黯然。广播响起,Jennifer起身。
“Jennifer——”沈家鱼在背后喊她。
“Bella的事,我很抱歉。”这么多年,终于说出一个道歉,虽然于事无补。
“虽然我是喝了点酒,但主要还是她梳着你的发型、穿着你的衣服----Jennifer,我不是要说我认错人,相反我很清醒,我知道那是谁;但是她给我制造了一个幻觉,她那样子多像大学时的你——”
Jennifer虽然没有转身,但从她背部的颤抖看得出她的动容。
“我抵抗不了那种诱/惑——少女时的你,耶鲁舞会上的你;我从没有想过把你圈养成一个家庭主妇,我以你的优秀而自豪;但是,那时你的确给我的时间太少——”
杰出的学者,但不曾为丈夫做过哪怕一盘沙拉、熨过一次衣服;他们会盛装后去到剧院包厢看歌剧,但从来不曾在家里柔软的大沙发上相依偎,静静听完一曲;他们从没有一起遛过狗,那时是没有养宠物的时间的。
她也没有亲手往花瓶里插过一枝花。记得那时都由专业的公司来把这些东西弄好,他们根据季节摆放的花束更华美。
“——离婚协议上的签字也不是我的,但你从来不肯听完我的电话。Jennifer,我的确离婚前离婚后都没有对你忠诚,但我爱你;我不知道我的爱对你而言是否有价值,但是我爱你。”
生命的确充满遗憾。
但生命的基调应该还是高贵的。周末的夜,这都市迷离流光,不知今夕何处,琼楼玉宇从天上搬至人间。两扇从天花板下来的沉重的花心木大门,雕刻满了图案:半裸的丰硕女子举着双耳盆,葡萄,石榴;有羊群围绕其边,有尤加利树从边角探出。
没有一寸空隙,如此丰盛热闹,这牧歌时代。
镀金的把手被恭敬推开,深深沿着地毯走进,犹如公主。
她穿着一件黑色礼服,前面短而后面长,突出她那一双傲人的长腿;水晶鞋闪烁。
她带着全套的珍珠首饰,头发盘起,发间插着珍珠发针;就像海之女神。
枝形大吊灯下站着他,也是黑色的礼服,黑色的领结,深深只觉得他超过了记忆里的任何时刻。
她走向他,把手轻轻落进他的手心。鞠躬,温软的嘴唇落在少女的手背。这是一个女孩能够梦想到的全部绮丽场景。
金碧辉煌的大厅角落里放置着一人多高的自鸣钟,报时八点。乐队开始,维也纳圆舞曲,森林圆舞曲,溜冰圆舞曲,一首接一首,耳熟能详;小步舞曲,莫扎特,舒曼,勃拉姆斯;轻盈,快乐,舒展。
少女双颊绯红,裙裾飞扬,笑容灿烂。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美梦是否将继续?
深深拎着鞋子,头发也有好几缕散了下来,一颗一颗的珍珠散落在小径上。“沈叔叔,脚都软了。我从没有跳过这么久的舞!”少女的娇嗔是多么可爱,足够三十个诗人写完三十瓶墨水。
“你在伦敦夜场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沈家鱼毫不客气戳穿小女孩。年轻女孩跳一通宵的舞依然精神抖擞,只需要一个小时洗澡换衣,一杯咖啡后然后就可以去上课。
深深脸红了,声音更软了:“可人家这是和你一起嘛。”
“深深,你已经成年了。”
深深蓦然转身,凝视着黑暗里男人模糊不清的面孔。
怎么忘记了,他越是对她好,其实就是越疏离。
他满足她所有的小愿望,只为了彻底拒绝她。
“深深,我老了”他的语气里有着不同往日的沉重、甚至可称为忧伤;唐深深本想不服气说“你才不老”、却沉默了。
“我知道我还有金钱这样的好帮手,可以让我看上去尚为体面;但深深,实际上生命的腐败已经开始,不可逆转。想象一下早上醒来时,你扭头看见边上的我,太阳光下暴露出来的松弛、斑点,这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如果说我不知道你的心意,那也太虚假了。其实我也曾暗自窃喜,能够得到一位货真价值的美丽少女的赏识——深深,坦率来说,我的女伴中甚至有比你年龄更小的,但她们要的东西我给得起,银货两讫后大家都高兴。”
“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是的,深深,我曾考虑过是否接受你;那时我想有何不可?你我互有好感;你的父亲大我三岁,他的新夫人还小你两岁,年龄不是问题;我们很相配,趣味也一致。我真的有这么想,直到——”
看到有人依然为爱情坚守,这不是为了贞/操,不是为了道德,纯粹只是为了——爱情。
这个世界,爱情依然存在。在很多无名的角落,轻轻歌唱。
他的人每一年都有从美国传来Jennifer的状态,她工作,全世界飞来飞去的开会;有养一只狗;她日常在墓地散步,度假时喜欢去有水的地方,也会穿比基尼;偶尔听听音乐会,在街边花店买一把花带回家。
她平静,温柔,有次序的生活,始终一人。
不曾有男伴出现,不曾约会;既不曾在别人那里过夜、也不曾有人在她这里过夜。
开始是惊奇,在美国,如果不是有精神问题或者宗教倾向的年轻女性保持独身是很难的;Jennifer显然两者都不是。
那她是为了自己?沈家鱼无比高兴,人就是这么自私,虽然自己离开,但总希望仍然统治对方的领地。
银杏树下,他重新拥抱到她,她的眼泪让她看上去脆弱,虽然这眼泪是为了别的男人而流但此刻他不在意;只感觉着她身体的温度。
他说:我们复合好不好?我来照顾你,不要哭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灿烂的画面,他们可以去世界任何一个度假,一起遛狗,黄昏里散步;银杏树,百子千孙,他们甚至还可以想办法生一个孩子——沈家鱼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微微颤抖。
在机场,她即将离去的时刻,他第一次几近哀求,向一个女人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她告诉他,这么多年她一直独处,感觉也很好;因为她对得起自己的感情。
她少年时的确爱他,不过那份爱情还没有成熟就放弃了;她也感到遗憾,也感到愧疚,自己不曾做出更多的努力。
但她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全新的,持久的,深厚的。
这个人既然可以坚持他的爱情不变,她也可以。
他们不需要代替品在黑夜里获得安慰,因为他们有爱情。
这是他人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的。如果别人做得到,他也应该可以做得到——如果他真的拥有一个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东西。
“深深,我现在不想让我的感情变丰富,只想让我的感情变高贵一点。”
所有感情类型中,唯独爱情最高贵,然而最莫测。
沈家鱼听到空气里传来诗句和吟咏:
我心中的火焰并未熄下去。
我依然为爱情而歌唱。
王卓想为什么送行的事情都由他来做。
唐深深凝视着停机坪里各式飞机,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小衬衣,黑色花苞裙,浅口粗根鞋;带一根细细的金项链,一对钻石耳钉。
她和那日搞怪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头发也恢复成黑色。她看上去美丽而高雅,配上她的身高气势夺人。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
据说男人都喜欢无知的小女孩,尤其是成功的中年男人,因为他们缺少的就是这份无可追回的天真幼稚。
据说男人都不喜欢女人比自己高。唐深深天赋异禀,身高长到了一米八七,所以她去赴讨厌的人的约会时都是穿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果然男人们一个个落荒而逃。
唯独见他时,永是平底鞋,永是天真稚气,好理直气壮的向他索要关爱。
那天,她穿上水晶鞋,高出他大半个头;她脱下水晶鞋,也依然稍高于他。
他说,不是鞋子的问题,也不是你的腿;你的腿真美,深深,你就应该穿高跟,你应该要为自己的身高而骄傲。
“你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俩人在机场咖啡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着奇怪的话题。
“大概是她不会太爱我,我也不会太爱她的。百分四十左右的爱刚刚好。”王卓的回答是正经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百分百的爱情,不是任何人承受得起。
唐深深被逗笑了,她知道其实沈家鱼想撮合她和王卓,他无疑十分优秀,但他们相逢的时间不对。
“你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爱吗?”唐深深问。
“不,就是我太相信,我才选择百分四十;这是我能给得起的范围。”王卓慢慢啜饮那苦而香的饮料,“全身心投入爱情的,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圣徒。爱情的本质是一门宗教,要求殉道者。”
唐深深凝视着他,偶后出一口长气:“如果我是在很久以前遇见你,该多好。”
是啊,如果我们大家,都能在正确的时间里相逢,该多好。
王卓送别深深,得到她的一吻。她在他耳边说:“要是很多年以后,我们再次相见,会相爱吗?”
王卓微微一笑:“让我们静候命运女神的安排。”
深深大笑,挥手登机。
多年以后相遇,如何致意?
以沉默,以眼泪;
或者,以爱情。
—————————————————深深·完———————————————————
PS:一千个对不起。这个东西写得太糟糕了,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前后不一致。因为我写了个开头,突然工作连续忙碌出来。我持续出差了快一个月的样子。
就匆匆忙忙凑了几千字结尾。十分抱歉,深深,把你塑造成这样子,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