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叔叔。”电话里女孩的声音可能因为是午夜的关键，听起来没那么清脆，而带了一份丝绸般的柔滑。
“为什么还不睡啊？深深，因为时差吗？”
“你还不是没睡。”深深理直气壮，转而又要求：“沈叔叔，明天接我一起吃中饭好不好？我上班第一天呢。”
“深深，我明天要去医院看一位朋友。这样，我叫人给你送一份大礼来，庆祝你上班。”
“那一起吃晚饭好吗？什么朋友叫你要白天看到晚上啊，沈叔叔你都不关心我了，人家第一天上班呢。”
这头沈家鱼是在小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光线调节得暗淡。他的手指因为抚摸太久，让那掌中的玻璃杯都温热起来，红酒的香气似乎经过体温的蒸腾，更加美妙。
“深深，你还年轻，你真的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有无限可能；可我已经是日落西山了，所以这朋友，是见一面少一面的。我想见－－－”
男人黯哑深沉的语调让这头的女孩几乎要落泪：“你总说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呢？沈叔叔，十八岁和八十岁的恋爱是一回东西，十八岁的女孩恋爱就不真诚了吗？你可以说我幼稚，但你不能说我不懂。”
“深深，你早点休息吧。”男人只说了这么一句。
死亡和时间，在毫无商量余地的带走我们身边的人。
沈家鱼凝视着还在沉睡中的男人，他并不比王卓大多少，今年也不过三十二岁而已。他被病痛折磨得憔损不堪，某些线条反而更显得清晰，还可以称得上英俊。
脚步声传来，轻盈的属于女性的步伐，沈家鱼恍惚回忆起那一年阳光灿烂，耶鲁的毕业舞会上，她那蜂蜜色的头发上系着蓝色的缎带，一双充满智慧的灰眼睛。
门开了，他看向她，这一个是被时间在逐渐带走的。她的青春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中；她今年三十八岁，还谈不上老，只是一种成熟。
她比他记忆中的要娇小，身材削瘦；头发剪短了，发色已经开始变浅，她干脆染成了白金色。
都说白种人容易显出岁月的疲态，她的眼角已经有了几道细细纹路；不过他更情愿相信那只是因为这些天的哭泣，很快就会被抚平，消失。
只那一双灰眼睛依然闪亮，除了学识之外还充满对人生的解读。
沈家鱼看着她，只觉得她比记忆里更美。
多少人，爱你年轻貌美的时候；只一人，爱你的白发和皱纹依旧。
她如他记忆中的当年，走向他，披一身阳光，头发上还扎着蓝色缎带；她走向他——穿过他的身边，走到病床边，俯下身。
“教授，你怎么来了？”病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模糊的微笑，声音已经虚弱几不可闻。
“我想在另一个世界，你我未必能够再相见，不如此时再见一次。”她含笑去握那人的手，她那柔软白皙的手把那骨节突出的大手温柔的抓住，合拢，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当年在耶鲁的校园里，她把这一双小小的手塞进自己手里，把自己交给他。青春和恋爱，就是一个女孩能够给一个男人的全部美好。
男人又睡着了，Jennifer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去小阳台抽烟。有人来到边上递给她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块格子手帕，角落里还绣着个S。
说一声谢谢接过，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满脸泪水。
“你打算呆多久？”
“我办的是旅游签证，可以延期两次。”
再无话，沧海横流，竟然是相对无言。
待到夜深时，她终于默默起身，跟着他离开。沈家鱼为她拉开车门，再轻轻捡起她那宽大的白色亚麻裤脚，放进车里；尔后关上车门，他从另一边进来，坐到她身边。
依旧一路无话，她也不看他，只支着腮看着窗外从没见过的异国夜景。
沈家鱼示意司机打开后面车窗，点着打火机——刚好她的香烟放进嘴唇。
她略一偏头，就着他的手点燃烟。
依旧无话。
默契的动作，思想。无需询问，却依旧无话。
他们早已经分开，是熟悉的陌生人。
黑色的宽体轿车像一条十分乖觉的大鱼，顺畅的游到一栋小楼前。Jennifer坐在座位上，等着男人来为她开车门，伸出手扶她下车。
据说大陆人民的别墅群建筑得比欧洲还欧洲，比美国还美国。但眼前却是一栋优美的中式建筑，古老的曲线和现代化简洁直线完美的相融合着，然后并不矛盾的容纳下水磨青砖甬道，缠满爬藤的粉墙，拱门，还有芭蕉和竹子；满堂硬木家具和现代化的电器也不矛盾。
一切做到七分新三分旧，在中国人传统的审美里，簇新的东西是要被人笑话的，一个庭院没有一株十年以上的大树也称不上园林。
沈家鱼显然不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他情趣甚高。Jennifer当初和他在香港结婚，她的第一个家安置在香港半山一座明快的纯白别墅里，地道的包豪斯风格。
路过那一棵冠盖如伞的大树时Jennifer突然出声问道：“这是什么树？”
“银杏。中国人的观念里是很吉祥的树，象征着长寿和多子多孙。你的房间正对着这棵树。”
“我可否在这里抽根烟再进去？”
“当然。”他颔首，看她就直接坐到了地上。略一迟疑，只怕有二十多年了，他做出不曾再做过的动作——也直接坐到地上。
黑暗里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把眼泪都倾泻到自己胸膛上，亲吻着她的头发，闻着从她颈脖里传出的微弱香水味。
“我认识你时，还太年轻；我认识他时，又年纪太大。”她把痛苦转成幽默，这就是成熟女性和小女孩的区别，同样脸上还挂着泪痕。
沈家鱼默默无言，那时他们确实都还太年轻，缺少包容和忍耐。他们都以为前面无路，其实只需要转一个很小的弯，就是柳暗花明。
他们进屋，却看见沙发上睡着一个大女孩。确实是个大女孩，一双长腿占满了整张沙发。
“深深？”沈家鱼拍拍她的面颊。
“沈叔叔。”深深揉揉惺忪睡眼，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很是动人。
她个子高，这么坐着也很容易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胸口：“沈叔叔最坏了，叫人家等这么久。”
唉，他没有约她呀。不过颠倒黑白是小女孩的特权，这么娇气可爱，理直气壮的怪罪他人。
“今天我第一天上班，怎么可能沈叔叔不当面对我说一声加油。”深深真的累了，踩着高跟鞋一天。
在他所在之地，只觉得自己会被无条件庇护，所以随意进入，所以随意踢了鞋子就光着一双雪白的脚丫子，所以就大大咧咧倒在客厅沙发上睡去。
沈家鱼越过深深的头顶，看Jennifer，本想张口解释这只是一个小女孩，一直受他关照的小女孩而已；却发现Jennifer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不过又点着了一根烟而已。
闻到烟味，深深扭转头，愕然的看见了这个白金色短发的外国女人；中年女士，美貌要打很大折扣，但风韵却甩掉少女十八条街。
而且她气度高贵，衬衣长裤穿出晚礼服效果；她和沈家鱼，相配得天衣无缝。
他的前妻，Jennifer·Morgan教授。
沈家的老管家是何等乖觉，简直像从平地里冒出、悄无声息出现在Jennifer面前，鞠躬致意：“教授，您的房间在这边。”
等到他的目光收回，深深才出声说话：“沈叔叔。”声音满是委屈。
沈家鱼摸摸她的头发，微微一笑，一边放开她一边说：“满是发胶，这么一整天了；深深你现在需要热水澡。”
桌上早已经摆上了红茶，沈家那些佣人活像童话里的精灵，只看见他们完成的工作，却不见他们的人影。
沈家鱼把王冠德比瓷的杯子递给她，“烫。”
烫好啊，她现在需要温度。
俩人一人坐一张沙发，一人一杯茶。这静谧的夜，这暗色的灯光掩去了男人的一部分年龄，而阴影又增加了女孩的成熟度；俩人看着就没有白日天光下那么大的差距了。
“工作还顺利吗？”沈家鱼像一个标准长辈般问候道。
深深把脸还埋在红茶的雾气里。大家都知道她是空降兵，无人敢为难她；但国外国内各种习惯上的差异、陌生环境里的隔膜、从学生到职业人的转变，一天下来，都让她感到紧张而疲劳。
她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有单独的洗手间，沈家鱼就是这么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叫人心里无比熨贴。
下班时间到了后，她在洗手间里弯腰脱下高跟鞋，觉得小腿肚子在火辣辣的抖着，又摸摸被定型得硬邦邦的头发，耳垂上一对珍珠耳钉；把冷水泼到脸上，看着那个强扮大人的女孩逐渐露出本色。
换上平底鞋，回到办公室，看着桌子下面一个纸盒。那是早上她推开门、就看到她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大束鲜花和一个盒子。
卡片写着：祝工作顺利，美好开始。
没有署名，卡片也是打印的。
盒子里是一双高跟鞋，璀璨，华光四射，就是灰姑娘能够得到的水晶鞋，也不过如此。
这不是玩具，是她的尺码；定制的鞋子，意大利的手工，羊皮和水晶的完美结合，看着冰冷又坚硬，上脚却异常舒适柔和。
她只试了试，怎么也舍不得穿；满心的蜜糖开始融化、流淌。
是，他有送礼物，有送问候。价值不菲，亲切周到。但怎么够？
深深脸上的红晕和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在加深，她想了想，又重新换上高跟鞋，抱起那双水晶鞋，带着她的特权去向他。
“喝完这杯茶就去休息，乖女孩。”沈家鱼起身。
“沈叔叔。”深深叫道，声音哀求而急切。
沈家鱼并没有转身：“你想住下来还是回家，都有人安排；我累了呢，人老了，精力就不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