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群青再次跑回来时天色已经落成了鸽子灰。他刚上了一级台阶就感觉有一双大眼睛在看他,他从扶手侧了身子弯下去,正好对上平安黑溜溜的大眼睛。
看见小哥哥望着自己,平安有些害羞,但欢喜压过了一切,傻傻的笑了。
“喂,你妈妈呢?”杜群青看看天色已晚,这孩子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
春节里他家的租户大部分都回老家过年了,一楼基本没有灯光,小女孩显得额外孤独可怜,简直像一只瑟缩的小老鼠。
平安结结巴巴说了句什么,杜群青听不清,他耸了耸肩继续往上走。走到中间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和越来越浓的灰色,想想又掉头跑下来,跑到小女孩面前;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对着她说:“你到我家去等你妈妈吧。”
平安简直不敢相信。杜群青以为自己说话太快,她听不明白,特意又放慢速度说了一遍,并且指指头顶以示楼上。
平安“嗯嗯”着点头,并且伸出小手表示自己非常乐意。杜群青去牵她的手,男孩子手劲大,平安满手的冻疮,不禁叫起来。
她本来是想忍住的,可是那一下实在太痛了,冻疮一下被挤压、痛里还夹着痒,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杜群青慌了,跟她道歉,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平安哭并不嚎啕,细声细气的流着眼泪,身体一抽一抽的;她拼命忍住,要自己不要再哭了,小哥哥又不是故意的。她用那脏不垃圾的衣袖抹脸,混着泪水,一张本来就脏的小脸更是惨不忍睹。
这时姑姑叫他的声音已经飘出来了,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杜群青应了一声,再低头看着可怜兮兮的平安发了愁,两只手都是小包子。
平安看小哥哥不做声了,以为小哥哥生自己气了、不要自己去他家里了,不由委屈得又要哭了。却看见小哥哥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示意她爬到背上。
“快点,我背你。”看着小女孩半天不动,杜群青催促道。平安笨拙的往他背上爬,
她出人意料的轻,杜群青一点也不费劲。她乱蓬蓬的头就贴在他脖子上了,杜群青“哎”了一声,口无遮拦的说“你身上好臭,你不洗澡的吗?”
平安又小声细气的哭开了,因为羞耻,她扭动着想滑下来,觉得自己把小哥哥也弄脏了。“别动啊。”杜群青差点被她弄得一个踉跄,然后一鼓作气上完台阶。
姑姑愕然的看着从杜群青背上下来一个脏得好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女孩,脸上还满是鼻涕眼泪的。第一反应就是杜群青又淘气了,欺负了别人,不由开口骂道:“你又惹事——”“哎,姑姑,不是的。”杜群青急忙申辩。
听他说完,姑姑打量了平安几眼,露出一种又嫌弃又怜悯的眼神,唠叨着:“那个女人啊,出名的好吃懒做。每个月就属她交房租最不痛快,总是拖拉,我都不想让她住了;这种人的小孩你去惹做什么。”
长林话尾调上扬,爆破音特别多,女人说起来又快又尖利,感觉就是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往往把第一次听的外地人震晕。小小的平安听得懵里懵懂,但已经知道别人在说自己的妈妈,是不喜欢自己和妈妈。
几乎所有的人看见自己都会露出这种眼神:又怜悯又嫌弃,有时还会有厌恶。
房间里灯光雪亮,平安不太习惯在这样明亮的环境下,她想把身体蜷起来,蜷得像蚂蚁一样小小的,别人就看不见了。
她感到难受,又很委屈,耷拉着脑袋,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杜群青在和姑姑争辩什么,最后姑姑叹口气:“也是作孽。哎,算了,好歹是在春节里,就当做善事了。”说完去拉平安:“来,洗个澡换件衣服。”
平安愣呆呆的,杜群青好心的给她解释:“我姑姑帮你洗澡,换干净衣服。没关系的,不冷的,有热水器。”又大着嗓门对姑姑说“她手疼,姑姑你仔细点啊。”
姑姑唉声叹气的:“就你事情多。一天到晚的猫啊狗啊虫子啊都往家里捡,现在还捡人回来了。”
杜群青嘻嘻笑着,又鼓励的拍拍平安:“快去,洗干净好吃饭,我把鸡腿给你吃。”
姑姑觉得自己不是在给这小女孩洗澡,而是借助热水和肥皂把她从污垢里刨出来。第一道水黑得墨水一样,气味难闻。
姑姑不停咋舌,虽然说百样米养百种人,但这小女孩母亲的疏懒和邋遢程度也真是惊世骇俗。
平安到底还小,最初的羞愧在热水下渐渐消融了,心里欢喜起来,甚至几次格格笑出了声。她从没有在冬天洗过这样舒服的热水澡,暖意融融,卫生间飘着好闻的香气,甜丝丝的,是沐浴露和香皂的气味。
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美好的感觉就直观归结于“就像好吃的一样”;现在她就觉得自己一身好像好吃的东西一样:软乎乎,甜丝丝,香喷喷。
本着一个持家女人的精明,姑姑保留着杜群青从小到现在的所有衣物。实在有些不能穿了,改成坐垫或者万分痛心的做了抹布。
就还有一套杜群青三岁时的棉衣棉裤完好的保存着。这套衣服杜群青视为终身耻辱,因为姑姑的趣味不但买成鲜嫩的鹅黄色,还有小小的格子花边和很大一只小鸡的图案。他穿出去后被耻笑了好久,弄得他和别人大打了一场,回家后死活不肯再穿。
三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身高是有区别的,何况平安比同龄孩子还要瘦小,衣服就大得几乎看不见她人了。姑姑叹了口气,这孩子也真是太瘦了。
一个一辈子没有结婚生小孩的女人本来是缺乏耐心的。姑姑除了对杜群青外、视所有的小孩为只会哭的讨债鬼;杜群青又是个男孩子,就从来没有满足过她打扮一下洋娃娃的愿望。
现在手里这个软乎乎的、安静乖巧的小女孩就罕见的激起了她的一片柔肠。她是个能干女人,把袖子裤脚就卷了边,临时缝订了一下,勉勉强强平安也就可以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