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西江的龙王犯了天条,被罚了肉身入凡尘受一年的苦,被这里一户姓杜的人家的小姐好心收留。一年后龙王劫满而去,留下一件绣金龙衣给已经珠胎暗结的杜小姐做纪念。这龙王爷的儿子日后自然是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无限的风光补偿了娘亲孤苦一生。这巷子就叫做留衣巷了。
留衣巷在解放前全部是达官显贵的公馆,高门大户,车马粼粼。时光中那些优美的旧式建筑渐渐破败,挤挤挨挨被数户甚至数十户人家分割占据。
昔日柚木地板上一双双轻盈起舞的脚、缀满泡沫般花边的洋裙子、钢琴声、留声机声消失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往日的朱门风流变成粗声大气,汗臭,小孩哭喊,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鸡毛蒜皮的叫骂。
原本宽阔整齐的青石板路也被两边日渐增加的违规建筑物拥挤得扭曲,甚至那些平整的青石都被撬起偷走,路面已经破败不堪。留衣巷就像再美的绣金袍子、日复一日的磨损,打上麻布的补丁,终于变得陈旧肮脏并且可笑。
杜群青的爷爷喝醉酒的时候就揪住过路的人,把西江龙王的故事说一遍,然后详详细细的开始诉说家谱。总之最后的主题就是:杜家先祖就是龙王爷的儿子,那位状元。
姑且不论****的血源是否合理,杜家也确实是长林百年的大户。当年的上河街、柳青街、银杏巷都有他家的商铺,杜家爷爷号称杜半边,鼎盛时算来长林的码头进出的货物一半都是杜家的。留衣巷最大的洋楼也是杜家的,不是一栋,是三栋。
杜半边最后的结局不愧是龙王爷的后人:某天喝醉后失足掉进西江,捞起来尸身已经泡胀得面目全非。
洋楼经历曲折最后还是落实政策还给了杜家。但当年说是给老姑奶奶做嫁妆的那栋已经只剩一片瓦砾;最大的本屋做了居委会很多年,一时半会也难得搬迁。两厢商量后居委会就继续呆下去,每月付杜家租金若干,顺带给杜群青的姑姑安排了个工作。
杜群青一家住的这栋其实也只算半栋。还有半边早分出去了,当年政府安置住进去的人家也过了两代;就政府补了些钱,算做价卖了那半边。
杜群青的爸爸每天弄些砖头泥灰回来,有时就直接用小车在别人工地上拖,大家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偶尔有愣头青出来叫嚷也会被快速拖回去。杜群青的爸爸在机器厂做锻工,有的是力气,加上世代都是本地人的无赖泼皮劲头,无人敢惹。
如此大兴土木一番,修修补补,自家住的二楼房间做了卫生间、通了下水出来,不用像留衣巷大部分住户一样去跑公共厕所。
把一楼的房间分割、加盖成若干小间;又把老姑奶奶家那片废墟清理了地基,搭了简易房子,全部出租了出去。
平安抬起头,看着杜群青从楼梯上下来,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羽绒服,蓝得和他身后冬天里清澈透明的天空一模一样。平安就觉得这个小哥哥像她捡来的画片上的人儿一样好看。
平安当时在啃一块干得掉渣的馒头,杜群青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小女孩真漂亮:大眼睛,小嘴巴,长睫毛。就是太邋遢,脸上一道道黑黑的印子不知道几天洗一次脸,还拖着鼻涕。
杜群青知道她是那个给人看店的元县单身女人的孩子,她们租住在一楼最小的一个单间。他有些诧异做母亲的这样粗心——这么冷的天气小女孩没有棉袄,只一件油渍麻花的姜黄色毛线衣穿着。
衣服很旧了,袖口和领子都磨损得散了线。不知道谁给的,明显是大孩子的,小女孩穿着像件袍子、拖着快要到膝盖。小女孩一双手红肿的像萝卜,冻疮的痂紫的红的,层层叠叠。
过年期间家里总是零食多,杜群青又不爱那些零碎,想着就转身退回去,跑回房间里抓了一大把糖;下楼来塞到小女孩的衣兜上,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跑出去跟小伙伴放鞭炮踢球去了。
杜群青球踢得好,大冬天也玩得很疯,一头的汗,新的羽绒服就脱了放在空地边上。男孩子们追赶奔跑,大呼小叫,个个头顶白汽直冒,给寂寥的冬天带来无限活力。
杜群青回家时一身汗还未落下去,身上热得慌,他腿长,上楼梯就两级并做一级,蹬蹬蹬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楼走廊尽头,那个小女孩还在外面,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满是对他速度的惊讶和钦佩。
“姑姑,水呢?怎么都是热的、没有凉水啊?”杜群青高声大气叫。围着围裙的姑姑从里面出来了,那种充满溺爱口吻的唠叨着:“这么冷的天不能喝凉的,会拉肚子的。你就是性急,慢点、慢点,别烫着。”
她已经说晚了,杜群青看到茶杯里没有冒白气以为不烫了,就是一大口。结果一下眉毛眼睛夸张的竖起,“哇”的一声吐出来,团团乱转着大叫道:“烫死我了。”
姑姑很是心疼,责备道:“你就是这样,和你爹同一个等不得的性子。张嘴给我瞧瞧,看烫脱皮没有、要不晚上尖椒炒肉你就不能吃了。”
杜群青被姑姑捏住下颚,张开嘴呜呜着。姑姑在光亮处端详了一会儿,确认他口腔里无恙才放了心,松开他,一边继续用中年妇女的劲头念叨他。
杜群青充耳不闻,他钻进厨房里看看晚上有什么好菜,突然他“阿欠”一声,打了个喷嚏。姑姑“咦”了一声,看着他,终于发现他哪里不对劲了:“蓝哥,你的棉衣呢?”
“啊?!”杜群青也傻眼了,丢在空地上了。
平安尽可能缩在走廊的最里面,那里和楼梯形成一个小空间,能够挡风。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被关在门外。
那个小哥哥给了她一大把的糖!她看着那些红的绿的糖果傻傻的,即使在她面前抛下一把珍珠也远不及这糖果来得让小孩子感到富有。
甚至里面还有巧克力!平安不啃那干馒头了,她笨拙的剥着糖纸,那小袋子一样的包装很难拆开,尤其是她双手都肿得包子一样,糖掉到地上了好几次。
她干脆就连着外包装一起塞进口里嚼着,把糖纸嚼烂,巧克力馥郁厚重的甜瞬间流淌出来,小女孩全身都暖洋洋的。
小哥哥真好呀,而且跑得那么快!好厉害呀——平安看着杜群青跑进跑出,无限佩服的想。要是能够亲近小哥哥该多好。
平安好奇的听着楼上传来的男孩子的大喊大叫声,活泼,充满力量。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那个尖尖细细的女声好像在骂人,平安不禁有些为小哥哥担心了。可男孩子的声音一边求饶着一边却又在笑,小哥哥大概没有事情吧。
这声音大起来,她又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头顶的楼梯在颤抖。平安探出身体来,看见那个小哥哥又飞快的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