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群青为她的变化和消瘦困惑着急,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他想着是不是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说了什么让她放在心里的话,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很少当面说平安什么。
为此他花了些时间把那些有着嫌疑的人一一逼问:你对我妹妹说什么了?或者又怀疑是哪个追求他的女孩子奚落了她,搞得被他质问的女孩子眼泪汪汪、最后气不过跳起来大骂:杜群青,你混账,全世界就你妹妹是人我们都不是!
整个下午杜群青果然都陪着她,也不看书;平安说气闷,杜群青就陪她在天台上坐着,俩人一起眺望着远处的青木山和波光闪闪的西江。平安依偎在他怀里,在清淡的春阳下又睡着了。
哥哥,你可不可以不去上学。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这么稚气的哀求过他,因为怕被他抛下,她不要一个人。
在今天,她的心底仍然盘旋着这幼稚得毫无道理的话。而年底她就要满十四岁了,而他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听上去已经是个多么接近成年的年龄。
他似乎已经生出翅膀,随时可以离开这喧嚣不堪的环境高飞,可她仍然弱小无力。她很怕他不带自己走,把自己遗弃在尘土大地里。
但这些念头,这些哀求,她没有说过一个字。每天早上哥哥上学去,都会来她房间跟她道别,她只会露出模模糊糊的笑脸,说一句哥哥加油念书。
平安穿过上河街的废墟,走到西江边,小黑猫的坟已经辨认不出。她衣衫单薄,长发在风中飞舞,下个月哥哥就要高考了,不单单是他们家,整个长林甚至全国都陷入了紧张气氛中。电视新闻里都在反复强调要为高考的学生们大开一切方便之门,不可以影响他们;这时候影响他们就是影响他们一生。
一生。平安嘴角翘起,但她的表情过于哀伤,都让人分辨不出那是不是一个笑容。
她呆在家里,总会听到粗重的男声骂骂咧咧,中间还会有那软绵绵黏糊糊的女声附和几句。
平安三岁离开元县,她不知道说家乡话,在她身边每天带着家乡音韵的声音却是一条毒蛇、一把刀,把她凌迟着。
叔叔那红着眼睛瞪着她的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把她撕碎,她在家里呼吸都不敢重一些。叔叔警告她不能影响哥哥,说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这小表子别想爬到我儿子床上去。
她游荡在巷子里,那些窃窃私语也影子一样追着她。看,她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巷子里的口舌对她还算客气,至少没有明着的污言秽语;可是这一句“像她妈妈”就足够了、足够了。
平安凝视着西江,只有这江水这么慈悲,宽容。西江不在乎一切,春夏的充沛也好秋冬的瑟缩也好,西江无视一切,只不停奔流。
杜父身体不方便出门,他回来后他那些昔日的朋友们就不时上门来看他,还有元县女人在牌桌上结识的朋友也会来串门。都是一些粗鲁的中年汉子,说话毫无顾忌,笑声雷一样,震得薄薄的墙壁在颤抖。
平安盯着门,以前和哥哥在一起她从来没有锁门的概念,现在她把两道房门都锁上,甚至还不够。她龟缩在卫生间里,狭小的空间才让她稍微有一丝安全感。
杜群青很快就发现她的这个新习惯,惊疑不定。有一次他放学后没有补课,正常时间回了家,就撞见两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从二楼往外走,汗渍斑斑的衣服。他们不是留衣巷的住户,一条巷子里的街坊杜群青都熟悉。
元县女人正一起往外送客人,眉眼生风,笑嘻嘻的。“还是老杜有福气,反正吃喝不愁;这么漂亮的老婆陪着,要我也不乐意上班。”“是啊,天天在家和女人耍,多带劲!”
“嫂子这么漂亮,女儿也漂亮,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有味道了。”“嘻嘻,有什么味道?你尝了?你这老货还想啃嫩草!嫂子是吧、我就不爱那青果子,就喜欢你这样的水蜜桃。”
杜群青一直站在一楼楼梯间,安静的听着这些粗话。听着一个做母亲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维护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和一些陌生男人一起诋毁她。
晚上杜父和元县女人在看电视,怕吵到杜群青看书而特意调小了声音。当杜群青走进他们的房间,让杜父很是诧异:“怎么了?你不温书了?”
杜群青无视父亲叫他坐下来的手势,只站在沙发前,他很高,这么着很给人压迫。而且他面无表情时会给人一种阴沉之感,一屋子就顿感不安,元县女人觉得屁股下似乎有钉子,轻微的扭了扭。
“我上学时,家里都来了些什么人?”杜群青慢吞吞的问道。
杜父笑了两声:“就是一些以前的同事、你都认识的,你张叔叔啦李伯伯啦——”杜群青打断他:“没有什么其他不三不四的人吧?”他这么问,眼睛却已经转向了元县女人。
元县女人想说些什么,可杜群青眼里的某些东西震慑住了她,她用谁也听不清的低声咕哝着。杜父来打圆场:“又怎么了?这都快考试了你应该安心读书、还操什么闲心;家里都是大活人,能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吗?”
杜群青冷笑一声,不知道对谁说的道:“知道就好。你腿脚不方便、平安又小,现在家里不方便有外人进出。”
元县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就在杜父之前开口道:“杜群青,你知道你爸爸腿不方便、不好出门;你就这么自私的让他窝在家里,连朋友都不让上门?”
这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这是天性,凡是群居动物不论在进化这棵树上爬到什么位置、不论智商高低,都只可以有一个为头。
元县女人纹了眉毛,染了一头黄发,衬着脸色就是在家里也给人浓妆之感。她喜欢穿大红大绿、耳边手指间金光闪烁,或许这些东西给了她底气——杜群青稍微动了动、元县女人却不由往沙发里一缩、甚至惊叫了半声。
杜群青笑了笑:“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我又不准备打你——”他语气甚至是温和的,却紧接着一沉“早就说了平安跟你没关系,你到外面去撒泼卖骚我都不管,可别把你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带到平安面前晃。我给你脸、你可别不知好歹。”
他转身出房间,留下电视机闪烁的荧屏蓝光里一男一女。
平安现在睡觉睡得早,晚上八点就上了床,说是好不影响他做功课。杜群青走到她房间在床沿坐下,他知道她还没有睡,就摸了摸她头发,叫她一声平安。
平安动了一下,感觉到他并不会马上离开的样子,就从黑暗里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他的手。杜群青感受着手心里那小小的、纤细的指头,那女孩儿独有的细腻娇嫩的皮肤,说:“平安,我现在功课紧,可是你别怕;你记着有哥哥在,没人敢欺负你。”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可能是她那种苍白又紧张的样子让他不安。黑暗里平安笑了笑,小声呢喃着:“哥哥我没有事,我天天闲着;你别把我当小孩。”
她一笑杜群青也笑了,不知不觉抓紧一点她的手,柔声道:“你怎么就不是小孩了。”
可是哥哥,我是大人了呢。你把我看成一个大人吧,一个能够做你女朋友的大人——平安不说话了,只握着杜群青的手,缓缓的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