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元三年,上元节。
京城灯火煌煌,热闹非凡。
皇宫的一角,一锦衣少年从静思阁偷偷溜出来,快步来到西面的墙根下,只见那里早早地等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猫着腰,一个是与他年纪相仿的温文少年,另一个是稍小他几岁的伶俐少女。
锦衣少年把黑底金色的云纹大氅脱了下来,又迅速摘下发冠扔给少女,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平民服饰,喘着粗气问二人:“来时可看见什么人没有?”
那少女笑得狡黠:“什么人也没有,连站门的公公和巡逻的侍卫都没发现咱们。”
锦衣少年兴奋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挨个翻墙!怀雅先过去,然后在下面接着慧如,我断后。”
萧怀雅打断他:“太子殿下,要玩可以,不过咱们先说好了,一定赶在子时之前回来。”
锦衣少年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扫兴,出去之前提这个。你怎么也变得跟江见雨一样。”
少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见雨哥哥人呢?”
“我让他在静思阁帮我善后。”
萧怀雅疑道:“为什么要善后?”
“我来之前往徐太傅的茶盏里下了点‘不易醒’……”太子挠了挠头。
萧怀雅大惊:“殿下,这……”
太子倒是毫不在乎,抽出了墙上几块事先挖过的砖,大手一挥示意翻墙。
“有什么大不了的,被发现了顶多一顿杖责,反正有人替我挨。我下了令,让他善完后立刻到北街尽头的闭月河边来见我,若敢怠慢就把他给徐太傅下药的事告诉父皇。”
萧怀雅已经在高墙的另一侧站直,伸出手去接即将跳下来的少女。
可是少女忽然黑了脸,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太子不解:“慧如,快上去,你不是盼了大半年就盼着今天吗?”
“皇兄你不能去。”
太子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呢?”
“万一给徐太傅下药的事被人发现了,见雨哥哥就要替你挨打,你不但不愧疚,还打算诬陷他,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
“就为这个?”太子叹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呢。不闹了好不好?你不想玩就当陪我玩,咱们去北街最繁华的灯市,去闭月河看舞狮,去剪红楼,去端年庆,你要什么咱们就买什么,听话。”
董慧如还是不依,转过身来指着他质问道:“皇兄,见雨哥哥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他?”
太子的脾气似乎也上来了,压低声音威胁道:“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讨厌。你爱去去,不去就谁都别去,回去睡觉。”
墙外的萧怀雅等得急了,对着墙上抽出砖块的空洞悄声问:“殿下,九公主什么时候下来?”
太子到底是孩子心性,嘴上说谁都别去,心里还是十分向往的。无奈这个妹妹像中了邪一样整颗心都粘在江见雨身上,只好宽慰道:“慧如,这里呆久了会被人发现的。我抱你上去,好不好?你放心,江见雨做事滴水不漏,绝没有那么容易露出破绽。咱们得快点,怀雅还在那边等着呢。”
董慧如瞪了他一眼,戳着他的肩窝恨恨道:“要是见雨哥哥因为你这混蛋受伤,我就再也不跟你出去玩了。”
太子见她终于妥协,大喜,透过墙洞给萧怀雅传音:“要下来了,接稳!”
九公主的浅紫色衣裙在空中飞扬起来,像是一串盛开的紫藤花。
京城的北街灯市是出了名的热闹,连同它尽头的闭月河一起,给了没来过京城的人无限遐想。
灯市上卖各种各样的东西——糖葫芦、糖人、面具、焰火,应有尽有;而闭月河边则有不少舞龙舞狮的队伍。河里还有一些画舫,画舫里灯火通明,像是要把整条河都照透了。王公子弟们在那些画舫上吟诗作对,听琴看舞,与佳人们饮酒作乐。
这是男人们的乐趣。
之前太子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遍上元节的盛景,却每一年都被关在静思阁听徐太傅讲学。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
他十五岁,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可每个人都将他看作孩子,处处替他谋划,为他着想。他恰恰烦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将每次出了事都能替他化解的伴读江见雨看做头号敌人,认为他抢走了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的机会。
三人自出宫后一路狂奔,一面跑一面高声谈笑,仿佛很久都没有这么嬉闹过了。
在宫里,太子从不缺人陪着他玩,可是每个人跟他玩的时候总是故意让着他,稍有僭越就连声称“奴婢有罪”、“奴才有罪”、“微臣有罪”,实在无趣得很。在那个满是规矩的地方找不到多少乐趣,所以他才要溜出来。冒多大险都要溜出来,哪怕一次也好。
他跑在最前面,跑过了最繁华的北街灯市,顺手抢来三根糖葫芦,享受地听着背后膀大腰圆的老板因为灯市上人太多无法追上而愤愤骂娘的粗嗓音,把糖葫芦塞进萧怀雅和董慧如手里。
然后他大口喘着气来到了北街尽头——能看见闭月河的地方。
在河边他看见了一个长身而立的青衣少年,清瘦的身子斜斜倚靠在街角的矮墙上。
他身边的紫衣少女一眼认出了那人,早已飞扑上去。
青衣少年同她玩笑几句后,迎上来对他一礼:“殿下,您交代的事都办妥了。”
年少的太子看不成他出丑,似乎有些遗憾。不过这遗憾到底多不过初见盛景的震撼,便暂时抛开了要找机会修理江见雨的小心思,与身边三人一起玩闹起来。
“你们看,那艘‘闭月仙子’上有赵大人的儿子和三皇兄!”
“哎哎,那边!那是不是剪红楼的头牌姑娘?”
“叫九盏灯的?”
“你居然见过!什么时候见的?从实招来,否则我……”
“殿下别拿我开心,”萧怀雅忙辩解道,“只是听说,并未见过,并未见过。”
太子哼了一声:“想见也见不着。你才多大,人家会把你放在眼里?你看,她这回是跟着三皇兄他们出来的,马上要到他们的船上去了。”
萧怀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是闭月仙子……”
“再过两三年,我也要在画舫上喝酒听曲儿。到时候我要找一个比九盏灯还美出好几倍的姑娘陪着我,让整条街的人都羡慕我。”太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艘华美的船,目光像是把能刺穿它的利剑。
见他把雄心壮志都立在了这里,萧怀雅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拍着肩附议:“会有的,殿下只消再耐心等上一等。”
“哎,慧如呢?”
刚立下志的太子四处一望,不见那紫衣的娇小身影,这才想起来丢了妹妹,悻悻道:“好嘛,不陪皇……哥哥看舞龙,又跟着江见雨上哪儿疯去了。”
“应该是折回灯市了吧,刚才五小姐看中了那儿的面具来不及买。”
“由他们去吧,”太子摆了摆手,“看,舞龙的队伍来了。”
假如北街是一座桥,那么就算它是青铜做的也要塌了。大半座城的男女老少都涌了过来,将北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纵使你再有权有势也喊不动避让,锦绣的轿子、马车堵在路中央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公子和娇贵的千金都没了脾气,只好下来与百姓们一同玩闹。
董慧如这一路上死死抓着江见雨的衣袖,生怕他趁自己不注意就溜走不见了。
她小小的身躯从人群的缝隙里钻过,挤到一个买面具的摊前,细声细气地问起了价。那老板见她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又逢佳节,便告诉她想要拿去玩便是,不用给钱。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不乐意了,缠着他死活要他开个价。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可醒醒吧,是您给我钱。”
小姑娘跺着脚:“我知道,别当我是傻子。三文,够不够?”
老板见她生的好看,又伶牙俐齿,不禁想逗逗她,于是假装嫌弃道:“三文,得了,您收好买糖去。我这面具您要真想买,至少五两银子。”
他伸出五个指头在董慧如面前晃了晃:“听明白了吧?要么直接拿走,要么五两银子。”
董慧如低下头不吭声。一会儿,她仰起脸来看着老板。在老板和她身旁的江见雨都料定她会直接拿走的时候,她重重地把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咬牙道:“够了吧?不用找了。”
少说也有十两。
老板原本只想逗逗她,没想收钱,可这小姑娘的举动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大小姐,您这是为什么?”
董慧如经他这么一问,顿时两颊绯红,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不为什么”,拉着江见雨就跑了。
在人烟相对稀少的街角,她拉过江见雨的手,把面具重重拍在他胸前,羞得转过身去。
江见雨愣了一下:“九公主?”
“送你。”
江见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头的小姑娘脸颊更加通红。
“不过是送你点东西,笑什么!”
“我笑公主无端被人坑走十两银子。”
“是我高兴了自己给他的,哪来什么坑走。你再乱说话我就告诉皇兄了!”
江见雨赶忙讨饶:“是,是公主高兴了自己给的。公主一向聪颖,怎会上了那面具老板的当,更别提打肿脸充胖子一给就是十两了。”
董慧如的粉拳立刻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还不是变着法儿的骂我笨,我这就去告诉皇兄,你等着挨揍吧!”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告别了住在七王府的萧怀雅,余下三人尽兴而归,沿着老路返回皇宫。依然是无人察觉,只是在翻过宫墙的时候惊起墙外海棠树上的几只寒鸟。
静思阁里的徐太傅第二天睡到了中午,还打着鼾,醒来之后感叹道自己果然是老了,老得连孔圣人的训导都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