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是徐太傅的独子,才华横溢却体弱多病。因此二十好几的年纪却并未婚娶,也不曾参加科举,只跟着父亲做些学问。有人问徐太傅,为什么不多娶几房太太、生几个儿女,徐太傅但笑不语。人们自然是不知道那老书呆子成天想些什么,便有了徐太傅和徐继父子痴想书中黄金屋、颜如玉,对实实在在的女人毫无兴趣的传闻。
传闻终归是传闻。
却说那徐太傅早年与才女王氏成亲,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膝下育有一子。然而王氏忽然染了怪病,不久后卧床不起,没几天就去世了。徐太傅念着两人的情分,每当家里给他说亲事总会拿那姑娘与王氏比一比,一比就比了二十几年。
很多人都说徐继的名字给起坏了——继承了母亲的多病和父亲的迂腐,成天呆在房中读书写字,抱负全无,哪点像一个正常的年轻人。
可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就说这小小的静思阁,在当今太子董思微眼里是最为枯燥烦闷的地方,可徐继一坐就能坐上一整天。
董思微做完了功课,最喜欢的就是跟在徐继身旁看他写字,看那有力的手腕提笔时的斟酌和落笔时的果断,那清瘦到有些病态的字体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桌面大小的纸。兴致浓时徐继也会写诗,从大漠荒原到烟雨江南,无物不咏。写得累了,他还会停下来,给董思微讲他读过的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
比起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徐太傅,董思微心里更加敬佩徐继。假如有得选,他一定是要选徐继做师父的。
这天董思微来找徐太傅交功课的时候,偶然听到徐继口中低低吟诵的几句诗——
老竹无风尚可堪,琉璃失色小楼寒。何物能喜京华客,北风分雪到江南。
“徐先生,你念的什么?”
徐继笑答:“前几年客居江南时写的句子,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商人去江南、文人去江南、江湖侠客也总爱去江南。
“江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徐继托腮想了想:“那里的城墙下没有酸枣树,城门外也没有连着天的铺满沙石的官道。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比不过北街,也没有王公们居住的朱门红墙、大宅深院。”
董思微听了有些失望。十五岁,正是对除自己外的一切嗤之以鼻的年纪。
“这些都没有,没劲透了。想不明白怎么总有人往那儿跑。”
“江南啊……”徐继深邃的目光对上他,却又并不是在看他,而好像在透过他凝视着更远处的什么东西。
“江南有开成海的杏花桃花,有名泉和清茶,有名酒桂花酿,有不高的青山和秀丽的湖水。有粉墙黛瓦、柳绿桃红,到了夜里湖中心还有佳人翩翩起舞的画船。”
董思微不说话了。
徐继透过他的目光渐渐收了回来:
“好似仙境一般。再过几年,我打算搬去那里住。水好茶香,娶一个温柔的姑娘,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不再回京城了?”
徐继摇摇头:“不回来了。”
董思微心里明白,徐继要的从来不是高官厚禄、玉堂金马。他不过是想做一个山林之中的农夫,守着那一方明秀的山水。可京城里没有几个人懂他,他这二十几年一直活在拘束里,想必并不快乐。
这样的人,纵然再不舍也不能强留。
于是只好对这个陪伴自己五六年、亦师亦友的徐先生朗盛说道:“行。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送你。”
徐继起身作揖:“谢太子殿下。”
然而董思微那点小心思永远都藏不住,一定要找个人一吐为快。所以出了静思阁,他立即找来了江见雨和萧怀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江南转转”。
上元节跑出去玩暂且能瞒下来,可去一趟江南却不是一两个时辰能搞定的。且不说皇上压根不会恩准,就是准了,要是一路上出了什么状况……
萧怀雅被他吓得不轻:“殿下怎么忽然发此雅兴?”
“好山好水配好酒,佳茗佳景伴佳人。平民百姓都去得,本宫怎么就去不得?”
萧怀雅立刻劝道:“不是您去不得,只是上元节才出去过,这……”
“上元节只是小打小闹,本宫成天憋在这里闷得慌。”他背着手,君王气十足,甚至有些蛮横不讲理。萧怀雅见此刻说不动他,也就作罢,想着接下来几天拿些有趣的东西把他哄了,让他忘了去江南这事。
然而太子执拗,偏偏就有人比他更执拗。
只听江见雨淡淡说道:“不行,您是太子,出宫一趟谈何容易,何况是这么远的地方。若是您出了什么事,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董思微一掌拍在他身后的墙上,挑眉道:“江南本宫是去定了,怎么交代是你们这些臣下该想的事。难道你们无能至此,连本宫在路上的安危都无法确保?”
江见雨却丝毫不惧他:“殿下,术业有专攻。微臣是您的伴读,怀雅也不过一介书生,让我们做侍卫的事实在强人所难。况且您未及冠礼,尚属年幼……”
“闭嘴。”董思微低声道,“本宫决定了的事就是决定了!时限一个月,你们帮我得到父皇的许可此事才算完,若是我去不了,谁也别想好过。”
挥袖离去,走出三五步后又忽然回过头:“敢让本宫不痛快的人,本宫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萧怀雅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用力拍了一下江见雨:“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把他当孩子,怎么死性不改?”
“这样还不是孩子?”
“是是是,他是孩子,你多老成?不过比他大了一岁。”
江见雨揉了揉被捶疼的左肩:“不能让他去江南,他是太子,他的安危太重要。”
却换来萧怀雅一个重重的白眼。
“还不是赖你啊。太子的脾气倔,不让他去不能跟他直说,得先顺着他。过两天给他些新鲜玩意分分心,不就把这事忘了?你倒好,死磕,磕出什么来了?还说什么不能让他去,他去不成有你受的,自己想想。”
“……不能顺着他。”江见雨摇了摇头,“怀雅,你不常在宫里,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便多说。如今太子还看不清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但情势已经由不得他胡闹了,他必须赶快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是指……”
江见雨不答,默默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轻轻划下一个“三”字。
萧怀雅了然。
“原来你也有所怀疑……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不久。”
“那这事怎么办?那小祖宗看来是铁了心要去。”
“要去可以,不过要在他动身之前打消他的念头,让他自己就不想去。”
“打我认识他起,就没见他后悔过。怎么打消?”
江见雨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见雨,旁的我不方便说什么,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慧极必伤。有时候装聋作哑是最好的。”
江见雨笑笑:“我知道。怀雅是大智若愚嘛。”
“我大智,不若愚!”萧怀雅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
两天后,董思微向祚承帝董骁提起江南行一事,祚承帝一口否决。
次日再提,依旧是一口否决。再提,祚承帝不置可否。第四次提起时,祚承帝看了看挂在御书房的狐皮大氅,叹道:“再过半个月就是七王爷寿辰了,你若能献上一份让所有宾客都拍手叫好的寿礼,孤就准你出宫一个月。去哪,随你。”
太子大喜过望,连声称是,不住谢恩。而这策划寿礼的千斤重担自然就落在江见雨身上。
“记住本宫的话。若是去不了江南,你就以死谢罪吧。”
话自然是说得重了。可太子纵然没有生杀之权也有赏罚之权,这命令也是不可不听。
离寿辰还有一个月。萧怀雅听说后连连叹气,提笔写下几行潦草大字,赶忙让仆从送给江见雨。
“贤弟:苦果本应自食之,奈何愚兄热心肠。”
落款是“邀君今晚端年庆酒楼一聚,萧怀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