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雅在山腰的一处岩穴前停了下来。
“再走就真的看不见了。今晚咱们在这儿先将就将就,等天亮了再下山吧。”
江见雨找来了枯枝和干草,在岩穴前堆成一堆。塔木雅生火极快,那火石在他手里轻擦几下就擦出了火星。三个人站在火堆前一时无言。江见雨忽然想起塔木雅腿上的伤,于是说:
“我去找找纱布和水。得先把你腿上的伤口包扎一下,还在流血。”
塔木雅笑了。他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让人一瞬间全忘了他刚刚提过的家恨国仇。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我的伤我自己有数,过几天就好了,不用包。”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双柔软温热的手已经将一块雪白的丝巾覆上了他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迹晕染开,少女的手也沾上了血花。
异族少年的脸颊忽地热了热。
“你们兄妹怎么老爱干多余的事。”
董慧如娇憨地笑了:“这才不是多余的事。流血太多你会走不动路的,要逞英雄也得下了山再说。到了那时候,我和哥哥在北街给你竖个胸口碎大石的招牌让你耍宝,耍个够。”
止血、清理伤口、包扎。手里娴熟的动作不曾停下,塔木雅看得出神。
“我又不练什么胸口碎大石……你怎么包得这么熟练?”
“我哥从小就被一个恶棍欺负,每回逆了他的心意就是一顿毒打。可他偏偏是个倔脾气,明知这样还总是和那恶棍死磕,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小江?”
塔木雅挑眉看了看溪边站着的江见雨,朝董慧如眨眨眼:“你告诉我那恶棍是谁,我下了山就去教训他。你们兄妹是我的朋友,我定当两肋插刀。”
董慧如叹了口气:“那恶棍你是打不过的。”
“还有我打不过的?”塔木雅在空中挥了挥拳,发出嚯嚯的声响:“除了施幻人,单拼武艺,这京城还找不出在我之上的。”
饶是他把拳头挥得再有力,董慧如还是摇头:“你真打不过。那恶棍乖觉得很,会叫一群人帮他打。他倒不用亲自动手,看着就行。”
说着,她手头的包扎已经进入尾声——灵巧的手指捻起丝巾的两角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这就结束了。董慧如的双腿还露在外面,入夜的寒风吹得她一个哆嗦。
“你好好休息,我去烤烤火。”
柔和而温暖的火光祛除了她周身的寒意,被青炎教劫持险些丧命的心头阴霾也渐渐淡去了。此刻她看着溪水边那人清冷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见雨哥哥。”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借来了怀雅的武林邪典,在里面找到关于青炎字句,发现昨天是祭祀之日。青炎祭祀须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设一祭台,京城应当是北祭台。青炎尚火,南方属火,我就出了城往南走。祭祀每每选在山顶最高处,上山找了一会便找到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董慧如却难掩满面惊色。火光照着她因吃惊而张大的嘴,让她看起来像是话本里吃人食髓的妖怪。
在她的印象里江见雨一直是个聪明人,却远远还不到无所不能的地步。经此一劫她几乎是要捧双手着供品像看神仙一样看他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惊讶,江见雨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我上山以后差点迷路,好在碰上了那个刘闻。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向上走,等他到了瀑布旁边就拼尽全力一刀捅进了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吓得腿都软了,半天瘫在原地没敢动。”
董慧如离开篝火堆,箭步上前,忽然用力抱住他。
在祭台上绝望等死的时候她没有哭,不是忍住不哭,而是不想哭。在塔木雅和江见雨身陷幻境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因为她相信只要有他在,她就能平安回到京城。但她一听到他那故作轻松的调笑,泪水就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好似断了线的珠子,很快就打湿了他水色的青衫。
“向我保证,这是你最后一次杀人。”
“杀人可费劲了,那一刀下去我手都酸了好一阵。”
“我要你向我保证。”
“你看,回京城后我都没机会碰刀子。”
“向我保证!”
江见雨浅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柔声道:“我保证。”
董慧如听后默不作声,在他衣襟上蹭掉了四溢的泪水。
是夜,三人围在篝火边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都已沉沉睡去。日出后唤醒他们的不再是街市上纷扰的叫卖声,而是深秋清晨的鸟啼和清露。塔木雅熄灭了篝火,牵过马,招呼二人早早上路。
行至瀑布旁,塔木雅戏谑道:“小江昨天可是把那姓刘的丢在了这里?”
江见雨笑着点了点头:“那人不知练了什么功,身子沉得厉害,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拖动。”
“你装成他,那些教徒竟一点不怀疑,真有你的。”
董慧如在一边插嘴道:“我哥一向足智多谋。”
“小江,你说人死后身子会变沉吗?”
他这天一脚地一脚地瞎踩,江见雨一时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敷衍道:“大概是。”
“你看上去比姓那刘的轻一些。”塔木雅扫了一眼董慧如,“令妹就更轻了。”
江见雨心里一沉,忽然感觉他要发难。果不其然,塔木雅抽出了昨天那把镶金匕首,怒视着他们。
“瀑布之下无全尸,不如就让你们永远睡在这里。”
异族少年的眸子里写满了仇恨,那深棕色的卷发在阳光下看起来有些暗红,像极了未干涸的血。
江见雨一面紧紧拉住董慧如,一面侧身躲避塔木雅毫无章法的狂砍乱刺。
“塔木雅,你看清楚我们是谁,这里不是幻境!”
“我看得很清楚!”塔木雅的匕首快似疾风,“你们是敬赫皇族,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为什么认定我们是皇族?”
“你给我包扎的丝巾上有云纹刺绣,用的是金蚕丝。那是皇家才有的东西!”
董慧如愕然。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那匕首钻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刺中了她的左肩,一时间鲜血如注。董慧如脸色发白,不知道是疼还是气。
“塔木雅,我好心为你清理伤口,你竟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的是你们!”
塔木雅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放缓,眼中的怒意更盛。
“二十年前,敬赫商人北出勒马关,突遇大风沙。沙月族将他们收留,等风沙过后又送他们远行。然而敬赫军却在三天后突袭,那个沙月村庄惨遭屠戮,无一人生还。”
“十五年前,我们的教主和神使南下宣讲沙月信奉的教义,却被你们的朝廷当做邪党拿下,处以凌迟之刑。”
“八年前,我亲眼看见敬赫将士活埋了已经投降的沙月俘虏,然后强暴了他们的女人。”
“我不杀百姓,我甚至不恨百姓。但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手刃皇族!你们这些人哪里有脸来和我谈什么恩将仇报?”
江见雨按住董慧如流血的左肩,又揽着她的腰躲了几下,最终实在是避无可避。塔木雅一刀刺过来,他只好徒手接住那寒芒闪烁的刀锋,指尖鲜血顺着纤细的腕子流下。
“公主,沿着这条路往山下走,我让怀雅和闲歌带人等在那里。”
董慧如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快走,不要回头。”江见雨沉声道。
锋利的匕首一分分割破他的手指,她看到他的浸在鲜血中的左手指节发白,疼到颤抖。
“微臣……稍后就来。”
这个人是神。只要这个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槛。昨晚的想法再一次冒上来,她一咬牙便快步向山下奔去——去找怀雅和闲歌,不然都得死。
塔木雅加重了力道,另一只手使劲,将他死死按在瀑布边的柳树上。
“你以为你这么做报得了仇?”
青衣少年虚弱的声音里满是讽刺。
塔木雅高声道:“你说什么?”
“你杀了皇族,成了钦犯,再让皇族杀了你——你和那些枉死的人有什么区别?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笑你暴虎冯河,力大无谋,徒有匹夫之勇罢了。”
塔木雅瞪大了眼注视着他,目眦欲裂。
“倒不如等待时机回去,做个将军,再来与敬赫军对抗。要死也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光明磊落……”
他几乎要痛得晕过去,强撑着说了这些话,最后几个字轻到几乎听不见。
塔木雅握住匕首的手忽然一松,匕首跌落在地上。江见雨看到危机即将过去,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却仍不忘交待他善后的事。
“一会公主带人上来,你只说是与我玩闹将我误伤,便可保你无虞。”
塔木雅愣愣地点头。
在树下坐了一会,远远听见说话声自山下传来,便知道是人到了。
远远看见那穿着破裙子的少女急匆匆奔跑的身影,江见雨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待她在他跟前站定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塔木雅捡起地上的匕首揣入怀中,将那套误伤的说辞在嘴里来来回回咀嚼了五六遍才说顺溜。他低头去看那晕过去的少年,心想皇族与百姓或许没多大的区别,自己一厢情愿地狭隘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董慧如跑在最前面,在她离他七步之远时,他忽然释然一笑。然后小声说:
“将来我要回去做个沙月将军,娶一位善良的敬赫公主。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秋叶翻飞、寒风呼啸,他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