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雅抱起冻得唇色发紫的少女，将她裹在自己的衣袍里，稳步走下祭台。
“你家在哪？”
“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还是你们敬赫人有规矩，女孩子不能随便向别人说起姓名？”
“别不说话，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少女只是看着他，轻轻地摇头。
“真是哑巴？”
又是摇头。
塔木雅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盘算着先下了山再送她回家。身后的青炎教徒没有追上来，两人走得还算顺利。他的马拴在祭台旁的老槐树底下正嚼着草，看见主人走近立刻站了起来，顺从地由他解下了缰绳。
“我抱你坐上去。”
少女很听话，任他打横抱着坐在马背上。
塔木雅一拉缰绳，那匹绛红色的马便一跃而起，直冲下山坡去。少女闭着眼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在她耳畔轻声安慰道：“我这马打小就跟着我，从沙月一直跟到了敬赫，穿过了鬼枭林和勒马关。乖得很，绝不会伤到你。”
少女乖巧地点点头。两个人就一直向下走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塔木雅有些纳闷：“怪了，这山来的时候不见得有多高，怎么总也走不完？”
看了看林梢的明月，他只好在溪边先驻马休息。时间长了不说人累，马就先受不了。
“我打水来了，洗把脸吧。”
他捧着个葫芦要交给那少女，却四处都不见她的影子。
“喂，你别乱跑！这山里你不熟，碰上狼怎么办？快回来！”
少女破碎的裙角出现在岩石后。塔木雅走过去，看见她正瑟缩在那块巨石后面，咬着唇不说话，脸色一片死灰。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想来是着了凉。来，我扶你出去，到溪边烤烤火。”
少女倏地站了起来。塔木雅奇道：“你能走？”话音未落，他正在发声的喉间就抵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正是自己给她解开绳索的匕首。
“你这是干什么，恩将仇报么？这就是你们敬赫人的礼节？”
塔木雅气得大喊，少女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匕首一点点深入他的皮肉，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淌了下来。他反手扭过少女的腕子将她重重摔在地上，之后那少女竟巧笑着化作了秋风里纷飞的黄叶。
塔木雅心里重重一沉——幻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已经陷在那些黑衣人的幻术里。
他从未听人说起过幻术有解。除非施幻人自己将你释放出来，否则你会在幻境里困死。他捡起地上的匕首，那上面的血还温热，喉间传来的疼痛感也异常真实。若不是那消失的少女，他根本不会察觉到自己身处幻境。
但是又为什么要让他察觉？
塔木雅的疑心被勾了起来。假如不是施幻人有意为之，那么就是有人扰乱了他编织的幻境。而他暂时想不出前者的理由。
假如是有人扰乱了幻境，那此时正是突破幻境的绝佳机会。
塔木雅拿起匕首，坚决果断地刺向自己的大腿。他听江湖上的人说起过，施幻人操控人的时候，会与被操控之人产生相同的感觉——他要让他痛，让他分心，然后击破他的幻境。
片刻之后塔木雅发现自己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坐在祭台上，那黄长老正倒在一边，背上被人砍出一个极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一持长刀的教徒站在他背后，刀上还滴着血。而那自以为早已救下的少女竟还绑在木桩上——好一个禁术绝学！
黄长老嘶声骂道：“刘闻，你背叛了教主，背叛了青炎。你今天做的事，会有人让你悉数偿还！”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刘闻看他的眼神好像厨子看着砧板上濒死的鱼。
接着他一刀下去，黄长老再也叫不出声。
其他的教徒大概都是长老以下级别，身无武功，也不懂幻术，见长老被杀，只好四处逃窜。有几个被大腿负伤的塔木雅擒住，当场挥刀斩杀。
塔木雅疼得直咬牙，却碍于男子汉的面子不好喊出声，为分心大声向祭台另一侧的刘闻打招呼：“刘闻，刘先生。侠肝义胆，塔木雅好生佩服。交个朋友如何？”
刘闻正在解少女手上的束缚，闻言抬头望了望他，并不答话。塔木雅眼见他解了半天还解不开，嗤笑道：“刘先生不会武功？怎么跟个文弱书生似的，解绳子还解那么大半天，丢不丢人?”
刘闻笨拙地拿起刀开始割，生怕割伤了少女的腕子。解开后他将少女放在祭台上，示意塔木雅过来帮忙。
塔木雅会意，和刘闻一道把少女扶下了祭台。
眼看要走了，塔木雅眼珠一转：“刘先生你还没答应我呢，交个朋友如何？”
刘闻却摇头。
塔木雅急了：“为什么？你们敬赫人真奇怪，怕我害你么？还是因为我是沙月人对我有所提防？放心，我是质子，来敬赫已有五年了，今天还这么披肝沥胆地救过这位姑娘，绝不会做出出卖朋友的事。刘先生，如何？”
“刘先生”浅笑着摘下了蒙面的黑纱。塔木雅心里一惊，这哪是什么先生，分明就是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我不姓刘，你说的刘先生已经被我截住，杀了扔下瀑布去。那瀑布水急，现在大概只剩骨架了吧。”
“你是……什么人？”塔木雅警觉地去摸袖中的匕首。
那少年脱下了沉重的黑袍，着一袭水色衣衫，一头青丝如墨流淌。
“我姓江，江见雨。”
“那，她是谁？”
“舍妹慧如。”
塔木雅叹了口气：“你们兄妹遭此劫难，险些阴阳两隔。好在有我，破了那人的幻境。咳，我见你是个柔柔弱弱的读书人，想必刚才杀人时怕得很？没事，都过去了，这还有我呢！我们趁天没黑，赶快下山吧。”
江见雨在心里思索这人的自信究竟是哪里来的，一边点头说好，两人合力将董慧如抱上了马背。牵着马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塔木雅，匕首给我！”
“啊？”
虽然不明白他要匕首做什么，还是解下匕首抛给了他。江见雨将匕首拔出，以闪电般的速度刺向了塔木雅的另一条腿。
“嘶——你干什么！”
“我们还在幻境里，你自己看。”
伤口处的血液并没有立刻流出来，一旁的溪水也停止了流淌。董慧如始终呆愣愣地一言不发，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
塔木雅疼得咧着嘴大笑：“施幻人忘记接着编了，哈哈！”
江见雨双眉微蹙：“但他还没有错乱。这次的幻境比刚才强大许多。”
“那怎么办？”
“《武林邪典·禁术六》中记载，施幻者必先自隐于其境中。”
塔木雅翻了个白眼：“说明白点。”
“施幻人必须出现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也就是说，施幻人躲在这里的某一个角落，离我们不超过三尺。”
“快得了吧，三尺之内除了你妹妹没别人。”
听他这么说，江见雨也注意到了一直沉默的董慧如。他走向她，高高举起塔木雅那把镶金匕首。
塔木雅疾呼：“小江住手，她是你妹妹！”
“不，她是施幻人。”
“要是杀错了你不得后悔死？快放下，我们想想其他法子，总归会有的。”
“别无他法。在刚才的剧痛下连分心都鲜有，除非杀死幻境里的施幻人，否则我们都要困死在这里。”江见雨十分坚决。
“若是错了，我陪她死。”
一刀落下，鲜血喷涌，溅得少年全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然后他睁开眼，看见自己身边倒着一个黑衣女人，大约三十岁。塔木雅上来砍下了女人的头颅，和黄长老的放在同一个麻袋里。董慧如正在喂他那匹绛红色的马吃草，看到他大喜：“你终于醒了！”
江见雨长出一口气。
被施幻者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天，天色真的晚了。塔木雅牵过马，三人就着夕阳的余晖匆匆摸索着下山的路。
“这回总该不是幻境了……”
江见雨点头：“长老应该不超过两人。”
董慧如问起塔木雅为什么要砍下两人的头颅，塔木雅说，在沙月的祭祀仪式用的是罪人的首级，而非敬赫传说的处子血。
董慧如若有所思：“唔……你真是来清理门户的？”
塔木雅笑了：“那是编出来骗他们的。我不是教主，也不是神使，有什么资格清理门户？”
“你既不是教主也不是神使，为什么来敬赫？”
塔木雅灼热的眸光暗了下去。
“我是质子。自从五年前你们敬赫的皇帝把我从族人身边带走，我就再没回去过。不是我想来，而是我不能走。咳，这些帝王家的事我和你们说也没用，谁叫勒马关那儿一直在打仗呢。”
“你一定特别想回去。”
“想到发疯。相思病一犯起来整夜睡不着，巴不得哪天勒马关破了，你们的皇帝倒了，我就能骑着我的马回去。那时候谁也拦不住我。”
董慧如喃喃地说：“你原来是这样想的……”
“帝王之家哪有什么好人——”话到一半他自觉失言，忙正色道：“我看你们兄妹都是讲义气的，这才和你们说了些不敬的话。你们可不要往外传。”
江见雨道：“百姓岂敢妄议朝事？况且即便我们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徒惹一身官司罢了。你放心，回去后我们定然守口如瓶。”
月上林梢，枯枝上偶尔飞过两三只寒鸦，发出哀婉凄凉的啼音。
山路越走越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