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夜,锦湖苑里就早早搭好了戏台。戏台上站着个玉面纤腰的红衣女子,正抱着琵琶笑盈盈地往湖上看去。太子甫一走进后院便注意到她,几乎失声叫道:“九盏灯!”江见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盛装歌女果然熟悉得很,正是闭月阁的头牌姑娘九盏灯。这时候世子董琰和萧怀雅有说有笑地向他们走来,太子正想酸溜溜地挤兑几句,见状也只好把那些讥讽七皇叔老牛吃嫩草话咽回去。
萧怀雅手里拿着新写的诗稿笑得满面春风,得意道:“今晚要演的曲子词曲皆由我出,这曲子叫做花海月下吟,取自徐先生早年间的一首诗。各位且慢慢欣赏,我去催催茶。”
江见雨双手环抱于胸前,挤兑道:“饱暖思**。你如今在书房中整日看闲书,寂寞了才写下这曲子,又是借了别人的诗句取的名,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贤弟此言差矣!只是引用并非窃取,况且在下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下笔恰如行云流水,顺当得很。看闲书岂能看出我这般境界?”
一把紫檀木缎面折扇忽然横在二人眼前,打断了这老友间的唇枪舌剑。太子到底是没憋住,大寒天里摇着扇子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九盏灯可是让七皇叔赎了身?”
董琰道:“确是父王将她赎出了剪红楼,现在留她在锦湖苑里弹琴唱曲,远比在那青楼悠闲自在。”
太子点点头,心道虽说是实话,可这英雄救美的差事让知天命之年的七皇叔做起来却十分别扭,活像野熊头上插了朵海棠花。面上却又不好言明,只得附和道:“七皇叔怜香惜玉,这事办得好。怀雅,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清静,闲歌上哪去了?”
“哎呀,”萧怀雅一拍脑门,“殿下,刚才都让见雨一顿搅和,忘了和您说。今天来了两位稀客,准确地说其实是三位,她正在那招呼客人呢。”
“稀客?”太子收了他那用来掩饰尴尬的扇子,一挑眉:“哪三位?”
萧怀雅低声道:“三殿下、梅王妃,还有梅王妃腹中的小世子。”
太子心说太阳打北边出来了,这可倒真是稀客,比旱灾的时候官府发的粥还稀。正想着,董思安打趣的声音忽然响起:
“萧先生错了。人道是酸儿辣女,我看笑儿现在老爱吃辣的,一定是个小郡主。”
萧怀雅闻言笑道:“街坊流传的民间传说罢了,三殿下莫要全信。若是真心想要个小世子,也别总给王妃娘娘灌酸的,仔细她找您秋后算账。”
“萧先生别冤枉我,”董思安连忙辩解,“我可不敢给笑儿灌酸的。她一吃就吐,一吐就指着我好一顿骂,不等秋后这帐已经当天算清了。我现在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她,要真是个小郡主,那我含着捧着也舍不得说一句不是,这还不算完,我还得劳烦萧先生照约教她读书识字。”
萧怀雅向他拱手深深一礼:“三殿下折杀我了。怀雅年少无知,才疏学浅,岂敢妄为人师?更何况那孩子贵为皇亲。那夜端年庆怀雅既承了三殿下的约,便自当尽心尽力,又怎么当得起三殿下一句劳烦。”
两人客套也客套过了,寒暄也寒暄完了,这师徒名义总算是定了。不一会只见陆闲歌小心地搀扶着梅笑儿向歌台这里缓缓走来,一路走一路谈笑,两人嗓音一清脆一柔美,恰如筝与琵琶,交加在一起虽不比天籁却也很是好听。
陆闲歌将梅笑儿扶到桃树下的椅子边,饶是梅笑儿说自己尚可行动,她也坚持要待她坐稳了才肯离手。一边搀扶,一边问道:“这可倒稀罕了。小江,九公主今天没吵着要跟你一起来?”
江见雨无奈道:“公主让海棠姑娘关在房里灌了好些日子的汤汤水水,说是肩伤没好透不让出宫。”
“我看不像,她那人精哪是海棠能管得住的?”陆闲歌笑得狡黠,一步步凑上来盯着他:“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最近说错了话得罪她了?”
江见雨两手一摊,老老实实地摇头。
“难道是因为上次那个沙月少年?”陆闲歌继续刨根问底。
董思安奇怪道:“什么沙月少年?”
董思微轻咳一声,皱着眉朝陆闲歌使了个颜色,示意她多说灭口。陆闲歌会意,自顾自地又把话编圆了。
“三殿下恕罪,我常年跟随父亲在关外征战,睁眼闭眼的全是沙月人。如今我也老大不小了,却尚未有意中之人……”正说着她的脸颊极为配合地红了红,“他们总说我是边关野人,我也自知配不上他们那些京城男子,这便整日肖想有个多才英俊的沙月少年,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心事,真是该死。”
这番少女春心说得梅笑儿以丝帕轻掩嘴角,董思安则是捶着老桃树的树干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说道:“陆姑娘千金之躯怎可嫁一个沙月人,暴殄天物岂不可惜?改天请陛下赐婚,以陆将军在朝中的地位,京城男子有一大半都可随你挑选,就算陆姑娘真是野人他们也不得抗旨。”
听到这里,萧怀雅额角浸出冷汗,不可察觉地后退了几步,恰恰被江见雨抵住肩。只听那人揶揄道:“义兄号称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词赋文章皆信手拈来。如此一位绝世独立的风华才子,怎么一听赐婚就怕了?”
萧怀雅白了他一眼,咬牙道:“愚兄的事不劳贤弟操心,莫说这是没影的事,就是陛下真的下了旨,赐婚这点小风小浪也翻不了愚兄的大船。倒是九公主这几天沉默得很,贤弟该不该先想想这件事?”
江见雨刚想反驳,那头的陆闲歌便大声笑道:“三殿下这主意实在妙。还请三殿下替我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没准陛下明天就下旨赐婚了呢!”
董思微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问:“陆姑娘这是早已经瞧上了谁吧?”
陆闲歌乌黑的眸子四下里一转,目光落在萧怀雅身上时他竟然哆嗦了一下。陆闲歌见他被自己吓得不轻,好笑之余也不打算接着为难他了,纤指在几人中随意一点:“殿下明鉴,我瞧上小江了。殿下怕是舍不得把伴读送给我吧?罢了罢了,什么赐婚,此事再议!”
江见雨只觉得头顶一道惊雷骤然闪过,将他整个人劈得焦黑。木木地扭头去看萧怀雅,那人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复杂——七分幸灾乐祸、两分释然开怀,还有一分竟是浅浅的醋意。
董思微却乐了,摇着折扇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陆姑娘哪里的话,见雨就交给你了,手脚轻些别拆了他。”
“不不不,野人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能拆多散拆多散,最好拆成灰。大不了往湖里轻轻一洒,你又可以换个新的接着拆。”不知为什么,萧怀雅满是醋意的玩笑话竟让陆闲歌觉得异常畅快。她忍住笑意轻轻说了句:“唯独舍不得拆你,拆谁都舍不得拆你。”
她说得既轻又含糊,自信这话只有自己听得见。
几人又在桃树下玩闹了半天,已是夜色将侵。董静和回了府看见宾客满堂,立刻笑得春风满面,着人去备下酒菜,向那歌台上静坐的九盏灯击掌道:“开始吧!”
开头的琵琶曲声如珠落玉盘,一曲《花海月下吟》伴着湖光月色、美酒佳肴直唱了大半个夜晚。台上的红妆女子舞着长袖,歌声堪比天籁。
“清欢半刻总难逢,人世无常岂由猜。待暮云散去花似海,清辉不展雾不开。半壶浊酒,一曲幽歌,东风吹落红与白,皓月新上林梢来……”
陆闲歌坐在董思安和梅笑儿的对面,她一面听一面拿肘子捅了捅身边的萧怀雅:“书呆子,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写的?没抄书?写了多久?”
萧怀雅此时正摇头晃脑地和着九盏灯在席间小声唱,为了应付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唱得兴起,因此没有注意到身边一道带着欣喜与赞赏的灼热目光投在了他的侧脸,久久不肯移去。
席位另一侧是董思微和江见雨。太子今天是彻底让他的三皇兄给绕懵了——请客拜师在前、自缚臂膀在后,如今明知七王爷不待见他偏又跑来听曲,还带着怀有身孕的梅笑儿。他想起那天蒋清寒的嘱咐,悄声对江见雨说:“我看这回他不像在做戏,咱们是不是不该再下狠手了?别的不说,要再像上回寿宴那样就过了些吧。”
江见雨似听非听,时不时还浅笑着点头,目光不曾从歌台上移下。这让他们从对面看起来只是正在谈论歌舞,并未认真探讨其他的什么事。他稍稍侧过脑袋对太子说:“是真是假,殿下心中自有评判。”
太子一皱眉,心道这人不到生死关头说的尽是废话。正了正坐姿不去搭理他,专心听九盏灯那天籁般的嗓音:
“……月下疑是仙人影,不似渔家采菱来。问君何处住?碧波倾海向瑶台。却见仙人衣衫短,针脚粗布乱如苔,冠发不整须眉白。原是船家相玩笑,渡客倦容莫相怪。只为劝君一句世间万事可开怀……”
好一个萧怀雅,好一个世间万事可开怀。董思微举起白玉杯一口饮尽,谁说帝王之家生来就该父子相猜、兄弟相残?三皇兄,这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吧——你若真心相待,我又何必苦苦防着你?你这些天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且信了你的诚心,万望你不要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