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微接到徐太傅遗书的那天正是景丰二年的除夕夜。
他静静地读完了,一言不发,然后在灯火旁静坐一整晚。第二天他托人给董思安上了书信,请求南下,将徐太傅的遗物遗书亲手送给徐继。
董思安想了一会,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时对高枫吩咐道:“派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同他一起去,只要他稍有异动,就地灭口。”
高枫不解道:“陛下既怕他耍花样,又为什么要准他去江南呢?把他留在京城看管,岂不是万无一失?”
“他的党羽早就散了,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董思安笑着摇头,“他要看望恩师,如果孤连这都不准,别人该怎么想?”
高枫明白了,不再多话,立刻调遣了两位高手前往洗心楼接人。
董思微坐上马车的时候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引得街上百姓纷纷议论。高枫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心想此人怕是早已疯了,压根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陛下防都不用防。
想归想,孟钧的死对他的影响还是极大的,他也不敢马虎,又对那两人交代了几句,便骑马开道,送他们出了城门。
董思微坐在马车里,捧着一个小暖炉。车窗外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寒风吹彻,这天是冷到了骨子里。
高枫派来的那两个人一个赶车,另一个坐在车厢外,彼此之间也从不交谈,这让本就漫长的旅途变得愈发沉闷。
董思微不是疯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最大的悲哀,同时也是最大的幸运。现在的他能骗过所有人、麻痹所有人——董思安三年前用的正是这一招。
不是疯子却被当成疯子,无疑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没有人理他,他只好坐在灯下冥想;没有人找他说话,他只好自己和自己交谈。
这种交谈,就是回忆。
他从小时候一直想到了现在,想起了很多人。有朋友,有对手,有仇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活着的,有死了的。
七岁以前,除了同母所出的九皇妹,他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练武,一个人从清晨呆到黄昏。九皇妹生来柔弱,常遭到其他公主们的欺负,他便会放下手中的事去帮她,就这样过了好些年。
他常觉得寂寞,却也无处说。直到那一天七王府出现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一个温文尔雅,另一个清冷沉默。七王爷笑眯眯地让他挑一个做伴读,另一个则作为自己的学生留在王府里。
大凡正常人都会挑一个说话讨喜、不惹自己生气的,省得整天看着心里窝火。但那时候的董思微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像是故意给自己找事似的,小手一指,挑了那个清冷沉默的。
从那天起,他寂静的日子里有了声音。
他亲自挑选的伴读成为了自己怒气的来源,于是蛮横的太子想尽办法看他出丑,偏偏那少年总能见招拆招,他竟一次也没得逞过。太子气急败坏,但凡抓住点把柄就加以棍棒,那倔强的少年也从不吭声,仿佛两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比谁更犟似的。
再后来,镇国将军的长女从边关回到京城,几个人在七王府打打闹闹,度过了几年美好而太平的时光。
就在那段时光里,他找到了他此生最真挚的友谊。
“好景不长”几个字用在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因为太平不能长久,总有人处心积虑地来破坏它,这些人往往不择手段。
想到这里,董思微的指尖抚过徐太傅那封遗书。
这是他收到的第二封遗书,第一封是口头的。
那天刑部尚书蒋清寒依旧摆着一张臭脸来找他,洗心楼的守卫不让进,他就远远地朝他喊了话。
“有人让你记住清明阁里他讲的那个故事。”
说完他扭头就走,干脆利落。
董思微当时就想笑,心里学着庶民的语气说道:“自己先撂挑子不干了,带句话来让我接着和老三玩,我玩得过他么?要不是你死了,就冲这句话我也得打断你的腿。”
想着想着忽然鼻子一酸,拉开竹帘让冷风直吹着脸,好把眼泪逼回去。
他们一路南下,途中在客栈投宿的时候董思微也十分老实,给高枫那两个手下省了不少心。
忽走忽停地奔波了大半个月,终于来到了江南。这里已经是初春的景象了,乍暖还寒,绿意尚浅,正午前后却已经有了阳春的感觉。
董思微一路打听,在一片茶园里找到了徐继。徐继真的娶了一位温婉可人的江南姑娘,两人以种茶采茶为生,日子过得与世无争、悠闲快活。
“殿……思微,你怎么来了?”
徐继从一些朋友那里打听到了董思微的遭遇,同情是难免的,却不好当面表露出来。董思微心里也明白,不跟他谈其他事,只将徐太傅的遗物和遗书交给了他。
在接过遗书的那一刻,徐继忽然哭得涕泪纵横。
要是放在一两年前,董思微大概也会忍不住一起哭的。可现在大大不同了——
他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太子到平民的转折,之后又接到了好友自尽狱中的消息。最在乎的皇妹远嫁和亲,知己流放天涯,仇敌坐上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这些痛苦尝遍后,他早已经麻木。
等徐继止住了哭声,他打趣道:“徐先生不请我到家中坐坐吗?”
徐继连忙带他进了茶园边的木屋。木屋虽简陋却十分整洁,徐继笑着说都是妻子的功劳。
董思微四下里看了看,问道:“师娘不在家?”
“她去河边洗衣了,一会就回来。等她来了,让她给你做几个拿手菜。她做的菜可好吃了,我老也吃不厌,虽说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
董思微打断他对妻子无休无止的夸赞:“不必了,徐先生,一会我就要走了。”
“这就要走?”徐继惊道,“京城有什么急事吗?”
董思微但笑不语。
徐继也不多问,又留他喝了杯茶,谈了一下午,就送他回到马车上。高枫那两个手下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便要启程。
董思微坐在车内朝徐继摆了摆手:“下回来,我一定要尝尝师娘的手艺!”
徐继也挥手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运气了。”
马车驶下矮矮的茶山,过了河,进入一片繁茂的竹林。远远地就能看见城外的官道了。董思微老实安分,再加上一路劳顿,那两人看着眼前清幽的景色就打起了哈欠。
董思微瞅准时机,忽然从袖间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割裂了驾车人的喉,血溅三尺。另一人惊觉,要扑上来与他厮打,董思微的剑法却精湛到毫无疏漏。纵然他此刻用的是匕首也快似疾风,几个回合下来就将那人制服,同样的招式一刀毙命。
将尸体扔进竹林,又小心地擦去了车前的血迹,他这才驾着马车出了城。
却不是北上,而是调转方向一路向西,直奔禾州而去。
众所周知禾州是个事端迭起的地方,江湖上两个最大的帮派在那里常有摩擦,稍一开战便会伤及无辜百姓。禾州知府常常换,要么花天酒地什么都不管,要么勤政爱民却死在江湖纷争中。
董思微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他正是要去那个混乱的地方。有人让他像故事里的弟弟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
马车日夜兼程,董思微却毫无睡意。直到离开了江南之地,他才去投宿客栈,一方面因为累得实在撑不住了,另一方面也想多留一些时间做打算。
这一天傍晚,他来到了一家名为“远来客”的客栈门前,心说这偏远之地的小客栈竟与京城远来客同名。于是将马交给小二去喂,自己要了一间房和一桶热水。
他从老板娘准备的洗澡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轻松,敞着衣襟一头栽倒在床上。正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敲门声。
他心里将那敲门之人骂了好几遍,这才不情愿地起来开门。
老板娘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口说道:“公子,实在对不住了,今晚客栈人多。楼下有个客人没有地方睡,可否让他在这里将就一晚?房钱我退您一半。”
董思微想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没多问就爽快地答应下来。老板娘连连道谢,去叫那个没处睡的倒霉青年。
那青年出现在门前的时候,董思微却忽然怔住了。
“你、你……”
望着青年的面容,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你字,后面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