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了的人是不会回来的,董思微很清楚。可时隔两年多再看见这样一张如此相似的脸,他还是愣住了。
假如这人再对他做出一个风轻云淡的浅笑,他大概会直接上去给他一拳——这是多年来练出的反应,欠揍的笑容和突如其来的拳脚总是因果相生。
那布衣青年倒先开了口:“在下柳灿,敢问公子名讳?”
自称柳灿的青年带着一身行头,说得好听些是个算命先生,往难听了说就是江湖骗子。
他当然不能告诉这个江湖骗子,自己叫董思微,是几年前被废除的敬赫太子。
他这样身份特殊的人行走江湖总要起个化名,一来好防朝廷的缉捕,二来免去许多麻烦,三来有了化名也会变得有趣一些。叫个什么化名好?
既然要躲得彻底,就要连同皇家的姓氏一起抛弃。最好起个山野村夫的名字,可“狗蛋”“二柱”这样的喊来又招人笑话,于是折了个中。
“鄙人姓韩,排行老七,先生叫我韩七就行。”董思微回过神来向他一礼,指着另一张床铺道:“客栈人多,柳先生若不嫌弃,还请在此处将就一晚。”
柳灿看来是个聪明人,察觉到了他片刻的出神也不声张,放下行李随意问道:“韩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禾州。”董思微很快接受了这个朗朗上口的化名,十分自然地答道。
“禾州?”柳灿一面铺床一面搭话,“那可是个好地方。有最大的赌场,最香醇的酒和最美的女人。除了死得快些,简直就是安乐窝。”
董思微大笑:“柳先生也是个怪人,明明死生才是头等大事,却先顾着赌场、酒和女人。”
柳灿摊了摊手:“只要红月盟和青炎教老老实实地呆着,禾州就太平无事。假如真的打了起来,我就抱着姑娘坐在酒楼上看。假如他们打上了酒楼打死了我,那只能怪我命不好,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这里,董思微不禁对这个布衣青年刮目相看。
虽然音容酷似,柳灿却不是江见雨,骨子里也不像江见雨。
江见雨处处小心谨慎,不想好下一步就不会迈出这一步;而柳灿率性而为,输赢由天,仿佛整个江湖都是他的赌场。按常理说第一种人容易活得长久,而第二种人往往死于朝夕之间。
但是这一次谨慎的人死了,而随性的人却活着。
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柳灿转过头去:“韩公子有心事?”
“不,只是觉得柳先生很像鄙人的一个朋友。”
柳灿浅笑道:“什么样的朋友?”
“平时看见就想揍他,只在关键时刻才有用的朋友。”
柳灿摸着下巴奇道:“原来在下是这样的人……”
“不不不,”董思微连连摆手,“除了音容,你与他却是天壤之别。”
柳灿侧着头等他继续说。
“你敢做的他不敢做,任何事只要没有十成把握他就不会去尝试。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许他这辈子都说不出来。”
“那岂不是错过了许多乐趣?”柳灿惋惜道。
“是啊,是个十分无趣的人。”
“你那朋友该多出去走走。人生还很长,也许见得多了也就看开了。”
董思微低下头去,把脸埋在手掌中:“他的人生已经走完了,这些也恐怕要等下辈子才能告诉他……”
柳灿呆住了。没过多久又恢复了素来的风轻云淡,拍着董思微的肩对他说道:“韩兄看开点吧。在下这张脸惹得韩兄消沉,在下其实也挺愧疚的。”
这一回柳灿猜错了。董思微并不是消沉,而是在试探——确定了柳灿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后他才放下心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去。
消沉是过去那两年里的事,如今他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你的挚友因你而死,与其消沉倒不如用仇人的鲜血祭他在天之灵。
见一旁的柳灿也吹灭了灯,他随意说道:“柳先生,明天就要别过了。也许我启程的时候你还没醒,韩某就提前道一声后会有期吧。”
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柳灿的神情,只听他淡淡地答道:“这后会有期可不能现在说——在下和韩兄一样,也要去禾州。”
扯了半天现在才知道他也要去禾州——董思微心说原来这人也是一样的欠揍,长成这样的人都是同一副德行。困意上来也懒得张嘴骂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了句“能与柳先生同行甚好”,说完就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董思微和柳灿匆匆喝了几口粥,就要去马厩牵马套车。才走到一半就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二拦了下来,告诉他们客栈昨天闭门后遭人盗窃,一千两银票不知所踪。
董思微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怀疑客人偷了钱要挨个搜身吗?”
“客官息怒,”小二苦着张脸,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昨天值夜的说,客栈整夜不曾有人进出。老板娘怀疑那一千两银票还在客栈里……”
“说了半天还不是要搜身?”董思微不悦地张开双臂,“要搜快搜,搜完就把马车给我拉出来,我急着赶路。”
小二忙拱手道:“客官,实在对不住您了。今早每个人出门前都搜了身,不是我们怀疑您,只是这一千两实在不是个小数目。”
说罢就上手搜身。
一边的柳灿问道:“值夜的说无人进出,要是那贼翻墙进来再翻墙出去呢?”
小二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手上搜身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右侧的楼梯上连滚带爬跑下来一个姑娘,这姑娘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有流氓,引得大堂里的客人纷纷抬头看她。
等她站定了,董思微才发现这是个不多见的美人。美则美矣,却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穿着不怎么合身的男装短打,样子滑稽古怪。
被她呼作流氓的人从楼上追下来,指着她大声说:“就是这人偷了银票!”
“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倒是你,二话不说上来就撕我的衣服,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谁让你穿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个男的……”那人被她说得有些脸红,赶紧岔开话题:“你说你没偷钱,那这是什么?你一个小叫花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他的手里是一张揉皱了的一千两银票。
姑娘气急败坏,劈手夺过那张银票说道:“你喊谁叫花子?我只是懒得梳洗打扮罢了,你管的可真宽。”
那人也急了:“你昨天来的时候分明还没钱住店,从身上摸出七零八碎的散银才交了房钱,那时候怎么没见你掏出银票啊?这银票究竟是怎么来的,你最好交代清楚,否则立刻送去见官!”
董思微在一旁听得心烦,拉着柳灿刚要走,却听那姑娘在背后大声说:“银票是他们俩硬塞给我的。”
两人齐齐回头,看见姑娘的手指正指着自己。
“这两个人昨天夜里来找我,二话不说塞给我一张纸,我一看,一千两银票。”姑娘两手玩着鬓边的发丝,说道:“这可不怨我,钱都送上门来了,我能不拿么?”
被喊作流氓的小二立刻叫来了十几个提枪带刀的打手,将董思微和柳灿死死围住。店里其他客人一见这架势,纷纷放下碗筷夺门而出。
董思微这才知道为什么总说江湖险恶——纵然你什么都不干也是会丢掉性命的。他看了看柳灿,柳灿倒淡定得很,分明不会武功却分毫不乱,脸上依旧挂着那似有若无的浅笑。
董思微心想这人难道是个老江湖?稍有分神便看见一把长刀刺了过来,将他和柳灿隔开。
他一边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挥砍,一边拉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柳灿朝门外退去。远来客的打手也不是绣花枕头,十几个人一起上来,剑术精湛的董思微也渐渐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那坐在地上的姑娘忽然动了。
包围圈的打手们全都面朝圈内,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还有人提着长板凳对他们虎视眈眈。等他们中有人发现姑娘时,已经晚了——那姑娘虽年轻貌美,却似乎天生蛮力,长板凳毫不留情地向打手们头上招呼,三两下就砸晕了一大半。
董思微看准时机突破包围圈,终于拉着柳灿跑了出来。
剩下的打手们还想追,被姑娘截住,同样地用板凳砸晕后扔回了客栈。
董思微跑出十几丈,见身后无人追赶便停下来大口喘气。回头对姑娘大声吼道:“你刚才瞎喊什么,有你这么陷害人的吗?”
姑娘却不生气,只笑着挠了挠头:“这位公子别生气,我一个人是断然逃不出来的,这么做只是想请公子帮我个忙。”
说着,她掏出那张银票道:“我留二百两,剩下的都给二位啦。”
董思微怒道:“我们不缺钱,你拿着它爱上哪上哪,赶紧滚。”
那姑娘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董思微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又碍于面子不好道歉。一旁的柳灿会意,说道:“这位姑娘本打算上哪去?”
姑娘小声道:“禾州。”
柳灿和董思微怔怔地对视一眼,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
柳灿笑道:“我们也要去禾州。现在老板娘一定已经去报官了,城里各处不久就会贴上通缉告示,咱们分开走反而不容易出城。不如一起出了城,再各走各的吧。”
董思微没有说话,柳灿只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三人带着偷来的银票鬼鬼祟祟地往城门口走去。早在几年前,董思微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幸在江湖上走一遭,还是以盗贼的身份。
他抬头看了看天,心说再过一两个月才能到禾州。走得慢也好,正好趁这些天想想到了之后该怎么办——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重生恐怕还要借助江湖上的力量,此事或许可以找怀雅商量。
说到在禾州做知府的萧怀雅,两年多不见,也不知道变了没有。
徐继说最难忘却故人颜,他有过许多故人,可他却一张脸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