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灿说得没错,老板娘果真放他们走了。
生意人复杂起来可以很复杂,简单起来也可以很简单——假如你的存在损害了她的利益,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你走。
董思微走在路上的时候总在想,各人有各人的执念。
一路上伴着潮湿柔软的春风,虽无鞍马却也走得悠闲。耳畔是乔怜风期许的声音:“再过一个多月就能到禾州了。”
“翻过青屏山,穿过梦死城,在摇枫江上坐了渡船,就到了禾州府。”柳灿说道。
乔怜风扭头看他:“什么山?”
“青屏山。敬赫西南的第一高山,素有山石屏障之称。正是有了这座山,朝廷的人马很难大规模进入禾州,那里的江湖势力才得以发展壮大。”
乔怜风点点头:“我听人说白家原是京城达官,因一桩冤案被贬往禾州。过了好些年,白家长子竟一手建起了红月盟。”
“白家的买卖主要是酒肆和青楼,偶尔也会走走镖。”柳灿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水,接着说:“这些都算是光明正大的买卖了,就是搁在京城也磊落得很,不怕朝廷来管的。可白家尚未平反,买卖再大也走不出禾州。”
“红月盟是武林最大同盟,又是青炎教的死敌。按说朝廷拉拢红月盟才好剿灭青炎,也不知道当今皇上是怎么想的,都好些年了还是不给白家平反……”
董思微这时候淡淡开口道:“你说这话可是大不敬,不怕我们上官府去告你?”
乔怜风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
柳灿笑道:“韩兄别吓唬乔姑娘了,她说得也有道理。这荒郊野外的何必做那些筋骨?畅所欲言就是。”
董思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柳灿,你刚刚说白家的买卖主要是酒肆和青楼,那赌场和钱庄归谁管?”
“禾州向来是两家平分秋色,韩兄觉得归谁?”
“青炎教主秋梦。”他长叹道,“这么说来,禾州知府果然不好当啊。”
“既要在红月盟和青炎教之间周旋,又要在一片混乱中顾全百姓安危;与江湖势力交好还不能忘了自己是朝廷的人——自然是不好当的。”
“你们看,前面就是青屏山了吧。”正说着,乔怜风忽然拿手指了指远处黛色的山峦。
董思微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山中情形尚不明了,最好不要过夜。于是他想在山脚下找地方将就一晚,第二天天亮了就赶快上山,好在入夜前翻过这座西南屏障。
他们一行三人,各个身无分文,哪怕有客栈也住不起。为了找住处,他们在山脚下绕了很久,脚底都走出了血泡。好在老天终是待他们不薄,在山谷的小径边上出现了一座破庙。
破庙不大,布满了蛛网和灰尘,里面供奉的是蚕花娘娘。
乔怜风好奇道:“这里又没有人养蚕,为什么要拜蚕花娘娘?”
“也许以前有人养蚕,后来不再养了,庙也就荒废了。”董思微一边拿出火石生火一边答道。
“可是这个蚕花娘娘长得好奇怪。”乔怜风托着下巴。
“怎么?”
“你看,头是歪的,左右两个眼睛不对称,右眼角还有黑色的漆。谁拜了这样的神仙,家业不倒就怪了。”
董思微在门前生了火,转过身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头是歪的,朝右歪;眼睛确实不对称;右眼角的黑漆……不,不是黑漆。黑漆不会流动,而那黑色分明正顺着神像的脸颊缓缓流下来,不细看的确看不清。
他隐隐感到不对,右手缓缓伸向袖中的匕首,一面沉声道:“乔怜风,到我身后来。”
乔怜风愣了一下,却也没多问,顺从地在他身后站好。
董思微右手猛推匕首,将那匕首直直射向神像的右脸。不愧是京华剑法第一家,那刀尖分毫不差地刺入了神像右眼。
只听见一声脆响,神像的头从右侧裂开,神像里面竟有一具尸体。尸体像是死了很久,血变成黑色,顺着神像右眼的空洞流下来。
董思微刚要上前去拔出匕首,向那尸体看了两眼,忽然定住。
“怎么了?”
尸体一身黑衣,蒙着脸,约摸二十八九岁。扯下黑纱来一看,那张脸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这人我见过。”他背对着乔怜风,闷声答道。
“会不会认错了?”
董思微按着额头拼命回忆。黑衣,蒙面——刺客;二十八九岁——年轻刺客;熟悉的脸——自己见过的年轻刺客。
三年前的三月二十七,锦湖苑寿宴!
那件事过后,他还因江见雨未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而大发雷霆,后来他得知那刺客叫孟钧,是董思安暗地里培养的杀手组织头目。
按理说当时就死了的孟钧现在早已变成白骨,可他却连血带肉地出现在破庙里,显然才刚死不久。
“去叫柳灿,我们现在就上山。”
董思微心里的疑云渐渐升起。虽然不知道这间破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再逗留,立刻熄了门外的篝火,准备连夜赶路。
可是已经晚了。
一个带着短刀的高壮男子突然出现在破庙门口,身后的十来个兄弟立刻排开,将他和乔怜风围住。
“高枫……”
那为首之人拔出短刀冷笑道:“董思微,你到底涉世未深,竟真以为远来客那老板娘要放你走。”
“她刚收了我的银子,就把你的去向告诉了我。”
董思微不动声色,悄悄抓住乔怜风的腕子将她挡在身后。
“既已死到临头,我不妨再教你一句话,好让你带到下辈子接着用。”
他的刀锋在暗淡的夜色下闪着寒光,他就提着那寒光一步步逼近董思微。走到面前的时候他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悠悠说道:
“自古商人多狡诈,从来帝王最无情。”
说话间那刀上的力道渐渐加大,眼看着便要割破皮肉。董思微忽然喝道:“且慢!”
高枫斜睨着他,目光里满是讽刺和不屑。
“怎么,傲慢跋扈不可一世的前太子殿下竟也怕死么?”
“我刚才在那间庙里见到了一个人。”
高枫挑眉:“我来只为将你的首级带回京城。至于你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与我无关。”
“若是与你无关,我又何必费口舌告诉你?”
高枫不语。
董思微回过头去,对乔怜风耳语道:“去把那具尸体搬出来。”
见乔怜风面有惧色,又轻声宽慰道:“放心,他们的目的在我,绝不会对你出手。”
尸体倒在高枫眼前的时候,董思微脸上出现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孟钧是董思安的杀手,高枫也是董思安的杀手。可高枫分明是这些杀手的头目,却被唤作二哥——那么大哥会是谁?
高枫的脸色不出意料地变了。
“大哥……”他身后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哽咽不能言。
“高大人,奇怪吗?三年前就死了的人不知怎么地活了过来,三年后又离奇地死在了这里。”
高枫的刀依旧架在他脖子上,厉声质问道:“你们当年做了什么?”
“别这么激动,”董思微拿食指轻轻推开他的刀,“你该先问问董思安,关于孟钧,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高枫身后的一个高瘦青年抢白道:“他说找来了大哥的尸骨,葬在京城外的白柳坡上……”
话音未落就收到了高枫的一记眼刀,立刻闭了嘴。
“董思微,这里是荒山野岭,别说杀你一人,我就杀十个二十个,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难道高大人不想知道大哥的事吗?”
他一口一个“大哥”,说得孟钧有些动摇。董思安手底下的这些人个个把义气看得比生命还重,讲义气本是好事,但在某些时候这也会变成软肋。
人人都有软肋,各自的执念就是软肋。
商贾的软肋是利益,官宦的软肋是权势。他自己也有软肋,傲气或是尊严。但若要成大事,最好让人无懈可击,这些执念或轻或重,都要彻底放下。京城的他虽年少有为,却根本不懂这些——江湖教给他的远远多过徐太傅。
“你再若不说,我这把短刀可就等不下去了。我宁可不知道大哥出了什么事,也要杀了你。”
“你不会动手的。”
他说这话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从高枫的声音里听出了几许犹疑。
果然,刀停在半空中没有刺过来。
“孟钧死而复生,此事应与青炎毒医有关。高大人若有心探求原委,不妨与我一道走一趟禾州府。”
“董思微,你打得一手好算盘。”高枫冷笑,“禾州府,萧怀雅治下的禾州府。你以为我真这么傻,让你牵着鼻子走吗?”
“高大人错了,董思微一介平民,岂敢欺瞒高大人这样的权贵?大人若不想知道,大可现在就杀了我,带我的头颅回去复命,领赏谢恩,安享荣华富贵。”
高枫怒喝道:“住嘴!你以为我是忘恩负义之辈吗?大哥尸骨未寒,我有何理由安享荣华?”
董思微两手一摊:“我不过是给大人指了两条路,选择哪一条,是大人自己的事。”
高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刀收了回去。刀柄撞到了刀鞘口,发出巨大的响声。他对他那些兄弟们吼道:
“上山,去禾州!”
董思微知道他很愤怒,高枫越是愤怒他就越是坦然。他已经掌握了高枫的心思——为义气所困的人只能用义气来束缚。
夜里忽然下起雨来,刚点燃的火把很快就熄灭了。董思微一直搀着乔怜风,怕她摸黑走山路崴到了脚。乔怜风也十分善解人意,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想因自己耽搁了他的行程。
她拉着他的手小声唤道:“韩七……”
“嗯?”
“你不姓韩,也不是韩家老七。你是皇家的人,对不对?”
董思微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姓韩,但我是老七,董家老七。现在的我也不能算皇家的人。”
乔怜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们被高枫的人夹在队伍中间,所说的一字一句都被听得清清楚楚。
董思微忽然问道:“柳灿呢?”
乔怜风摇摇头:“刚才正想跟你说呢,你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儿。”
董思微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细密的雨丝很快将他的视线模糊了。自己的安危尚且未卜,哪有心思去关照一个相识不久的江湖朋友?于是叹了口气,说道:
“随他去吧。若是有缘,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