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本就难走,再加上夜色和雨天,一行人越走越慢。拖沓的步子溅起浑浊的泥水,膝下的衣摆已然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董思微依旧紧紧拉着乔怜风,叮嘱她脚下踩实了再迈第二步。
乔怜风抱怨道:“韩……你该担心自己才是。我打小在山里蹦跶,又有一身力气,才不像你一样养尊处优。”
“我是怕你一头栽下去,误了我的行程。”
知道他心软嘴硬,乔怜风也不同他计较,反倒真听了他的叮嘱——踩实了才迈出下一步。
青屏山高不高?疲倦的行者会哭诉,十天半月也走不完;采药的少女会笑说,比城楼还要矮。
所以山高不高,全看登山的人对它熟不熟。
高枫在前面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快点,这样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山顶。”
董思微却走得很悠闲,好像急着去禾州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高枫。
前面的走得快,后面的走得慢,队伍越拖越长,就这样松松散散地挨到了半山腰。雨越下越大,十多人的衣服全部湿透,依旧燃着的火把只剩下两三支。
高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高大人,这儿有块青石碑。上面写着……”
董思微像是旅人上山,淋着大雨看起了风景。高枫一听他这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
谁知道董思微不依不饶,自顾自地念起石碑上的字来。
“沙石有阵皆下海,豺狼无知敢上山。”
石碑老旧,上面还布满了青苔,字迹已模糊不清。董思微在火把的微光下拧着眉头看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念出来,高枫却已经走远了。
董思微无奈地摇摇头。
乔怜风看着石碑问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董思微无所谓地说,“把上山的人比作豺狼,估计提碑的人也不怀什么好意吧。”
“后一句倒好解释,可这沙石有阵皆下海却奇怪得很——青屏山四面都是城镇,西边只有一条摇枫江,哪有什么海?”
“很久以前也许有海。”他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乔怜风有些担心地说:“我总觉得这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好事。”
这回董思微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拉过她的手,缓缓朝山顶走去。雨水不停地浇下来,他手里的火把已经是后半截队伍里唯一的光亮了。
高枫走在最前面,却没有火把照路,一个人走得倒也稳当——杀手的夜视通常都很强。
队伍拖拖拉拉地缓慢行进,除了泥水和黑暗,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又过了两三个时辰,高枫站在山顶上久久伫立,望着远方天际的晓光出了神。
董思微站在他身后随意问道:“高大人在看什么?”
“天就要亮了。”
“这是好事。”
高枫冷笑:“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来说却未必。”
董思微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不挑破,含混道:“天亮了对大家都有好处。从这里向下看,能看见禾州,高大人在此休息一会,我就不打搅了。”
他刚转过身,背后忽地想起了锐利的刀刃与刀鞘摩擦的声音。
“董思微,大哥的事我可以自己查。你的首级我却要现在就收下。”
董思微挑眉道:“出尔反尔,过河拆桥——高大人不厚道。不但不厚道,而且愚蠢得很。”
高枫提着刀冷冷地看着他:“你无论说什么,都不过是做些濒死的挣扎罢了。”
“高大人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吗?”
“查不到又怎样?大哥的尸骨被找到,我们做兄弟的已然尽到了义务。”
他举着刀一步步走近董思微,刀锋再一次紧贴他的脖颈。他回头望去,高枫那些兄弟早已带着兵器站在他身后。
匕首就在袖中,却不能动,因为这些都是高手,以一敌十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拔刀也是枉然。
既不能拔刀,那便只好等死。他瞥见不远处乔怜风焦急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看来无缘见到你美若天仙的姐姐了。下了山往西走,过了江就是禾州,你认得路就自己走吧。”
乔怜风单手放在耳畔,像是在努力去听他的话,却还是一脸茫然。
“听不清就算了,原本就都是些废话。”
短刀飞快地刺过来,董思微相信这把刀足够锋利,一刀就能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他本以为高枫是重情义的人,却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荣华富贵。种种诱惑之中情义二字从来最难恪守,无论是谁最终都会背叛。
然而就在刀尖将要刺入的时候,董思微感到大地在震动。他有些头晕,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一抬眼忽然看见高枫背后的山石正在接连滚落,眨眼间就将高枫埋在了石堆里。
高枫手下的兄弟们这时也慌了,一路躲着石块往山下跑去。有人想去把高枫拉出来,可石块却好像长了眼睛一样,死追着他们不放,直到将他们砸得脑浆迸裂,血肉横飞。
“小心背后!”
董思微已经三两步冲到了乔怜风身旁,拉着她一个急转身,一块巨大的五方形山石堪堪从她脸颊上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往南跑。”乔怜风很快反应过来。
青屏山顶处地形十分陡峭,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躲不过从最高处滚落的石块。两人被逼到了最南边一处山崖上,乔怜风拼命挥着双臂抵挡,不一会两只手臂已是伤痕累累。
还有一些亡命之徒不管不顾地紧追着他们,想带人头回去邀功请赏。董思微拔出匕首,快似闪电的招式很快砍中了他们的手脚,然后便是巨石砸在肉体上的声音。
然后他在面目全非的尸体堆后一面闪躲,一面死死抓住崖边的一棵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时辰前青石碑上的那两句话——
“沙石有阵皆下海,豺狼无知敢上山。”
沙石有阵,这滚落的山石应该就是碑上说的阵法。既是阵法,一定有破阵的办法。
“乔怜风,别死扛,能躲就躲!”
雨水将血丝拍散了,衣服上一片狼藉,双臂上的伤痕红肿不堪,头上黑云散乱。乔怜风此时却异常坚决,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来挡住这些石块,你顾自己想法子。最好在我撑不住之前带着我一起逃出去。”
他忽然鼻子一酸,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这两年在黑暗里冷了太久,就快要不知道什么是光,什么是暖。
他向她喊道:“豺狼无知敢上山。山顶这个位置是从前朝廷的军队前往禾州的必经之路,豺狼应该就是指他们。我们绕到后面去,说不定能躲过。”
乔怜风大声应道:“走!”
于是一前一后,一开路一指路,穿过最为密集的一片石阵,终于躲到了石阵后面。
董思微喘着粗气兴奋道:“乔怜风,我们逃出来了!”
无人应答。
“乔怜风?”
不远处伤痕累累的姑娘躺在地上,怕是已经昏了过去。他没多想,走上去抱起她,将她通红的脸颊和紧紧按在自己怀里。两个人衣衫湿透,泥水满身。
雨声淹没了他似有若无的叹息。
他抬头去细看那山顶岿然不动的巨石,原来那是刚才所有石块迸出的地方,沙石阵的阵眼。
只见那里站着一个人,二十左右的年纪,长身而立,墨发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