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微其实并不想看谁的笑话。那点无聊的心思早在洗心楼抛得一干二净,连同往日那个骄傲的自己。
回廊下柔和的灯火拉出两个细长的影子,廊中两人缓缓朝桃树走去。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姑娘的大名呢。”萧怀雅放下酒杯。
“我叫乔怜风,葵州人氏。”乔怜风向他拱手一礼。
萧怀雅见她这样行礼,稍有些意外:“姑娘乃是江湖中人?”
“算不上。”乔怜风笑着摇摇头,“只是天生一副蛮力,其他功夫拙劣得很。”
“乔姑娘过谦了。在青屏山顶要是没有乔姑娘,我们恐怕现在还困在山里。”
乔怜风腼腆地笑了笑:“哪里,不过是力气大罢了。再说了,还不是你发动的阵法,可害苦了我们。”
萧怀雅好奇道:“哦?怎么一回事?”
“青屏山上有个飞沙走石阵,那天殿下被逼到阵中……”
“江见雨,闭嘴。”董思微把拳头攥得格格作响。
从小到大,殿下不让说的事一定是面子上过不去的事。萧怀雅看着他的反应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也不再问了。
他转头去看乔怜风:“乔姑娘孤身上路,千里迢迢来到禾州,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听人说我姐姐在禾州,我是来寻亲的。”
“那我可要恭喜乔姑娘,很快就能姐妹团聚了。”
乔怜风沮丧地摇头道:“就算我身在禾州,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她。”
“这是为何?”
“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只知道她是个美人。”她托腮想了一会,“萧大人一定知道禾州有哪些美人吧?大人能不能带我去见她们,如果能找到姐姐,乔怜风感激不尽。”
萧怀雅被她噎住,支支吾吾道:“这、乔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帮姑娘这个忙……”
还不待他说完,乔怜风就在一旁欢天喜地起来,于是后半句只好咽下不说。
董思微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沉吟道:“怀雅,郡主逃婚一事会不会牵连到你?”
“放心吧,”萧怀雅摆摆手,“白诗礼为人性度恢弘,红月盟更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和官府反目。”
董思微大笑道:“禾州之地青炎、红月、官府三足鼎立,你这衙门虽然看起来岌岌可危,实则坚不可破。萧知府为官办事果然不同凡响。”
“殿下谬赞了。不过董珏郡主嫁给白诗礼是早晚的事,换句话说——”他正色道,“不论郡主愿不愿意,她都非嫁不可。”
“是这个理。”董思微点点头,“这是七王爷拉拢红月盟的手段,也是他给我们的暗示——想要重返京城,第一步便是结交红月盟。”
他说着无奈地笑了起来:“可早上我又不得不帮她逃走,否则她就要当街自尽。”
萧怀雅也感慨道:“七王爷把什么都看透了,唯独没想到郡主会是这样一副烈性子。”
“我来之前想了许多次,到禾州之后要做什么。却不料第一桩要紧事竟然是嫁姐姐。郡主现在不知所踪,找到她尚且要花一番力气,更别提让她心甘情愿嫁给尚未平反的白诗礼。这谈何容易啊……”
“这事殿下不必愁。”萧怀雅悠悠道,“找到郡主后让她与白诗礼见上一面,她一定会心甘情愿嫁给白诗礼的。”
董思微睁大了眼睛:“红月盟主竟有这样的魅力?”
“否则怎敢与青炎教平分秋色呢。”
“这话是真是假且不论,单说找她就够让人头疼的。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董思微想起十年前,锦湖苑里玩捉迷藏的时候最难找的就是董珏,每回都是游戏结束后她自己走出来的。再加上现在董珏稍有些武功,找她就更不容易了。
“殿下,说句不好听的,为了结交红月盟,咱们现在算是要把郡主卖了。”
董思微不能否认,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暗地里卖人坑人这种阴损事,我身为堂堂一州知府做不出来。”萧怀雅说着,一脸正直地去看江见雨。
“不过还有一个人专做这种事,殿下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江见雨哭笑不得:“萧知府好眼力,在下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别废话,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你一定在心里盘算,别告诉我你还没主意。”董思微淡淡道。
“主意是有的,只是需要委屈殿下一阵子。”
“此话怎讲?”
“殿下可还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董珏郡主害您被找到,哭了整整一下午?”
董思微想了想:“确有此事。”
“郡主重情重义,殿下救了她,她不会不感念。假如殿下因她被红月盟擒住了,郡主会不会主动现身呢?”
“我做出被白诗礼擒住的样子,引郡主现身红月盟?”董思微干笑道,“怀雅说的不错,阴损之事你果然擅长。”
说着说着已近三更,府中仆人侍女们早已睡下了。一院桃花开得灿烂,夜风微凉,吹送着清甜的花香。回廊里灯影摇曳,映得庭院柔和而静谧。
几人又取了一壶酒,在桃树下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也都各自散了回房去。
第二天一早府门大开,四个人出了门往北走。萧怀雅带乔怜风去寻她姐姐,董思微和江见雨赶赴城北斩尘楼。
那里是红月盟的总舵,依山而建,乃敬赫西南第一楼。斩尘楼不是一栋楼,而是一群楼——最高处有五层,第五层名叫饮雪阁,视野绝佳。
他们被门口的弟子拦下时,白诗礼就在那最高的饮雪阁上喝茶听琴。
“在下韩七,求见白盟主,劳烦这位兄弟禀报。”
那看门弟子打量了他一眼,正要往饮雪阁去,忽地被人用套索猛地套住脖子,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看到了那手拿套索的人,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
“何舵主……”
何朗冷冷地看着他:“上哪儿去?”
“这、这位公子要见盟主,我去禀报……”
“闭嘴!”何朗厉声骂道:“禀报禀报,你脑子让驴踢了?抢亲的贼人送上门来了,还不直接捆了送到三清堂去!”
董思微也不辩解,反正他要的就是红月盟擒住他,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既然何朗这么热情,那就由他捆了去。
没去过斩尘楼的人根本想不到它的构造有多复杂,简直像是个迷宫。楼中各处戒备森严,从杂役到盟主各司其职,整个红月盟运作得有条不紊。
从大厅穿过,往右手数起第二条回廊走,通过曲曲折折的木质走道上了楼,来到一处石室。石室用的是古老的青铜门,门向上开。何朗从腰间摸出四五把钥匙,一把接一把地插入锁孔,这才把门打开。
“三清堂到了,二位稍安勿躁,先进去候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问候二位。”
他冷笑一声,青铜门自上而下缓缓滑落,将石室锁得密不透风。一片漆黑中只有零星的几盏桐油灯亮着。
董思安自言自语道:“三清堂,这里大概是红月盟裁夺审判的地方。”
“一曰清叛逆,二曰清奸贼,三曰清邪教。邪教自然是指青炎,叛逆说的是背叛红月盟的弟子,这奸贼大概就是指殿下这样公然与红月盟为敌的人了。”
借着微弱的灯火,董思微看见石室中间有一个低矮的圆台,圆台边上拴着若干条铁链,有粗有细。有的还崭新,有的已经生了锈,新新旧旧的纠缠在一起,踩上去发出叮呤当啷的响声。
“这圆台和铁链是绑人用的?”
“红月盟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估计是怕询问时突生变故。”
“这也小心过头了吧?粗的有碗底那么粗。”董思微捡起一根最粗的在手里掂了掂,“沉得很。什么人配得上这礼遇?”
江见雨笑道:“江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要找一个配得上它的不算什么难事。”
“力能扛鼎的通常头脑简单,下点药就能摆平;阴毒狡诈的武功又不行,最细的链子也能拴住。”董思微斜了他一眼,“哪有人值得他们防范至此?”
“殿下应该问,谁值得红月盟防范至此。其实禾州府就有一个,而且天底下独一无二。”
董思微忽然想起一个名字来,恍然道:“秋梦。”
“你说的没错,正是秋梦。”青铜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门口的光亮处站着两个人。董思微眯起眼睛去看,可惜他们站得逆光,什么也看不清。
“自我入驻斩尘楼的那天起,这条铁链就一直在等那个人,整整等了十年。”
“阁下是白盟主?”
“正是。”白诗礼借着门边的桐油灯点亮了手里的灯笼,交给身旁的何朗。
“二位前来所为何事,我已经知道了。刚才属下鲁莽,白某在此向二位赔不是。”
董思微摆手道:“区区小事,白盟主不必介怀。既然白盟主知道了,就快放出消息说我们被盟主擒住,引夫人现身吧。”
白诗礼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董思微和江见雨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她与我素未谋面,既不愿嫁我,我就不该强求。拿这种手段骗她,我做不到。”
“白盟主好境界,韩七自愧不如。”
白诗礼微笑道:“七少说笑了。要是诚心想交我白诗礼这个朋友,就请七少别再为难珏姑娘,随她去吧。”
正说着,楼下喧闹声顿起,何朗放下灯笼前去查看,回来禀报说:“盟主,一红衣女子刚才提着剑闯入了大堂,现在正被楼下的弟子围在大堂中间。”
董思微连忙跑出石室,从二楼的扶栏处向下望去,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董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