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
江见雨从府衙门缝里看了看外面的动静,转身问道:“董珏郡主有没有来找你?”
萧怀雅困惑道:“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被七王爷嫁给了白诗礼,多半是不愿意的。迎亲队伍走到梦死城的时候她从花轿上逃了出来,往禾州方向去了。”
萧怀雅大惊:“那红月盟的人岂肯罢休?”
江见雨无奈地指了指门外:“这不是追来了吗。”
门缝不宽,却可以通过那里看见府衙前台阶下黑压压的人头。清一色的白衣红袍,手持刀剑却静立不动,一股冷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郡主明明不在这里,为什么他们要包围府衙?”萧怀雅觉得有些头疼。
“刚才殿下拔刀相助,帮郡主逃走,然后让人剁得半死不活,横着让我给运到你这儿来了。”
萧怀雅已无话可说,只好紧了紧领口,硬着头皮推开门。
看到危冠广袖的知府走出来,站在最前面的红月盟弟子抱拳道:
“萧大人,何朗冒犯了。不过盟主今天成亲,夫人却被人劫走,有弟子看到那人往府衙方向来了。还请萧大人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好向盟主复命。”
萧怀雅淡淡道:“何少侠要什么交代?”
“请大人将那贼人交给我们处置便可。”
“他既敢劫走新娘,必然是武功高强。本官一介书生,如何擒得住他?”
何朗压抑着怒气说道:“那人已身受重伤,擒住他不费吹灰之力。若萧大人觉得不方便,还请将府门打开,我们亲自去找。”
他身后的几个弟子已经将刀柄握在手中,似乎他一开口就能拔刀,于眨眼间削平知府衙门。
萧怀雅却静立不动。
回应何朗威胁的,是一声冷笑。
“何少侠好气魄。”他站得很挺,后背的直线像被刀斧凿开的山石。
“从古至今只听说官府拿人搜院子,却从未见过何少侠这样带着刀剑要进府衙搜查的。”他淡淡道:
“你带着众多弟子围了我禾州府,让朝廷的颜面荡然无存。我自知拦不住你,不过你今天只要踏进府门一步,我立刻上折子向朝廷请罪。”
何朗的眉头紧了起来。
“我走后,立刻会有新的知府走马上任。只是这新知府会是什么人,会做什么事,还会不会像本官一样好说话,何少侠可以猜一猜。”
他说完,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何朗脸上的犹疑。
片刻的静默后,何朗挥手让弟子们把刀收回去,干笑道:
“萧大人何必如此决绝。不过是个抢亲贼,如果这点事也料理不来,还要麻烦大人,我红月盟的脸往哪搁?”
“何少侠明白就好。”萧怀雅指着府门两侧的鸣冤鼓说道:
“我这衙门对天开,是代朝廷提刀挥笔、断案雪冤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禾州虽远,亦是臣属。还请何少侠不要忘了,往后若再犯,休怪本官不念情分。”
何朗被他当街一顿训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奈萧怀雅说话一阵见血,他连反驳也不能反驳。
“何朗明白了,这就告退。”
只好抱拳一礼,悻悻离去。
他走后,萧怀雅不但不关门,反而令人将衙门开得比往日还要大。大开的门像是在向红月盟挑衅,却又透着凛然的威严和大气。
这便是禾州府衙。
“萧知府真是令人佩服。”江见雨不禁击掌道,“换做是我,一定二话不说就把殿下的脑袋砍下来交给红月盟了。”
萧怀雅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挤兑我?”
“哪敢!只是——”江见雨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昨晚冒雨走山路,又经刚才这么一闹,全身上下已经不能看了。不知萧知府有没有干净的衣物……”
“衣物当然有。不过本官很好奇,”萧怀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
“鬼魂也要穿衣服?”
“萧怀雅,你是个读书人啊!”江见雨扶额,“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书都读到肚子里去了吗?”
萧怀雅摇头笑道:“你错了,那是在京城。自从翻过青屏山,渡过摇枫江,来到禾州府,那些圣人不语的东西就时时刻刻萦绕在你身边,像是一个人挥之不去的影子。”
“比如幻术?”
“不只是幻术。”他命人取来了衣物,继续说道:“还有毒医。据说他们炼出的药甚至能让死人还魂。我原本是不信的,后来却不得不信。因为刚到这里时,我被这些东西折磨得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青屏以西,这里是江湖的暗处,黄泉的客栈。”
“放心,我的确是人。”江见雨接过衣服宽慰道,“虽然死过一次,却也还是人。”
天光暗淡,夜色临城。从府衙向外望去,街上点起了青色的灯笼,不同于京城的热闹红火,这里的街巷虽然明亮却倍觉肃杀,果真像极了幽冥。
唯独府衙里一棵桃花树开得盛,恰如同锦湖苑的老桃树。
但与锦湖苑的桃花不同,这棵桃花开起来不是粉白如雪,而是血一般的鲜红。
江见雨调侃道:“这花该不会是萧知府拿人血浇出来的吧?”
“这是楼家的桃花。”
“楼家?”
“十年前,禾州楼家被朝廷灭门,原因不详。”他摘下一朵在手里细细捻着,“据说是楼夫人生下了一个天生就会幻术的女儿,先帝怀疑楼家是沙月的奸细。”
江见雨摇头道:“沙月人虽然笃信青炎教,却从不使用幻术。”
“可先帝不知道。”萧怀雅将那朵桃花一片片撕下丢在树根上,“等楼家大小姐长到十四五岁,这件事忽然被先帝发觉了。于是那一天来得毫无征兆。”
“楼家有满满一院的老桃树,开起花来香飘十里,粉雪成海。就好像仙境一样。但那一天楼家灭门的大火烧了起来,一院的桃花都在火里化为灰烬。”
“来禾州的第二年,我偶然间走进了楼家大火后的那片废墟。焦黑的废墟里,别的桃树早已枯死,唯独这一棵开得繁茂,却不是原来的粉色,而变成了血红。”
“我怀疑是大火之后水土变了,便命人将它移到自己院中,想不到每一年开的花还是这样的颜色,像是在昭示楼家的冤屈。”
萧怀雅说着,命人取来一壶酒。
“苦闷的事不谈了。今晚有月色,有桃花,你想到什么?”
江见雨笑答:“《花海月下吟》。”
“正是!”萧怀雅把酒放在桃树下的矮石桌上,在那桌边坐了下来。“喝一杯吧,算是为你接风洗尘。”
“你忘了我不会喝酒。”
“以前不会,现在一定会了。酒是人生的精魄,经历的事越多越喜欢喝。”
血红的花瓣飘落在酒杯中,清甜的香气氤氲在春风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知道吗,其实京城除了七王府,还有另一处栽着老桃树。”
“哪里?”
“刑部尚书府上。也是满满一院的老桃树,满满一院的桃花。”
“蒋清寒?”
江见雨点点头:“不过蒋清寒从来不看花,每年花开成海的日子都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用竹帘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这又是为什么。”萧怀雅轻叹道。
他不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或许几年前他还会问一问,但现在那份好奇早已被无奈取代。
“说到蒋清寒,是他放了你吧?”
“他让我选了那杯毒酒,然后把我送回江南老家,交给了徐继先生。醒来以后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鸩毒,而是还魂酒。”
“他这样铁面无情,竟然也徇私枉法了一回。”萧怀雅奇道。
“他一定有他的考虑。”
院里两人正聊着,没有注意到东边两间厢房里的伤者已经醒了过来。
董思微抓着给他换药的侍女问:“那个和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侍女说在右边的房里,还没醒。
乔怜风走到门口,比划着问仆人:“小哥,我这是在哪啊?有没有看见一个大约这么高,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仆人指了指左边的厢房。
于是只听见“咚”地一声脆响,两个急于寻找对方的人撞在了一块。
“疼死了……”乔怜风揉了揉撞疼的脑袋,看清了突然出现的人,小声惊呼:“韩——不是,董七?”
董思微显然也惊了一下:“乔怜风,你已经醒了?”
“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像是什么人救了我们……”
两人沿着点着黄色灯笼的长廊兜兜转转来到了后院。一路上仆人婢女有礼地向他们点头,人虽不多,偌大的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也不觉得清冷。
后院里的桃树下坐着两个人。
皎洁的月轮,如海的桃花,柔和的灯火,精致的回廊院落。
董思微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自己还是锦湖苑里那个逍遥霸道的太子。一声叹息消散在春风里。
“你认识他们?”
“老朋友了。”
“那还不去打个招呼,人家可是救了我们呢。诶,那不是柳灿吗?”
“嘘——”董思微急忙拉住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只是不忍破坏这样静谧的夜晚。宁静于他已经太可贵,可贵到为了守护连一丝风险也不愿冒。
树下的谈话声传入耳中,他拉着乔怜风,倚在回廊的木柱上静静听着。
“闲歌过得可好?”
“我不知道。这两年来,我给她写的书信已经堆满了书架,却一封也不曾寄出去。”萧怀雅看着空中的明月,“我不能寄。不能让董思安察觉到我们还在联络。他自认为已经斩草除根,我们就该做出斩草除根的样子。这样,殿下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勒马关的捷报就是她平安的消息。她也许很担心我,但一样没有给我书信——禾州府的安定于她而言就是我平安的消息。”
“这就够了,平安就够了。”他的声音满是无奈,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她此刻也许正吃着橘子,和我们一样看着这轮明月吧。这是同一轮明月,就像我们还在一起一样。”
回廊里乔怜风听着听着开始流泪,肩膀微微抽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董思微叹着气将她揽入怀中。
“……平安就够了。”江见雨反复咀嚼这句话,“能为远在天涯的人牵肠挂肚,能听着那人平安的消息泪流满面,萧怀雅,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福?”
握着酒杯的手指一滞,萧怀雅忽然愣住。
“我呢?”江见雨惨笑一下,“我还活着,我很平安。可我连信都不知该往哪里寄,沙月的王妃想必正在玉镜城头上远眺勒马关,却只看见一片风沙,然后流着泪靠在塔木雅怀里。”
“见雨……”
“你说,当勒马关大捷,玉镜城失守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是该笑,还是该哭?”
萧怀雅哑然。
“我在江南的那段时间里,有邻居到徐继先生家做客时,他会指着我介绍说,这是他弟弟徐承。他劝过我,干脆隐姓埋名在江南过一辈子,娶妻生子,平平安安。我想了一夜,然后告诉他我要走了。”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还有一个人在等我,我此生非她不娶。”他忽然站起来,肩上血红的花瓣簌簌地飘落。
萧怀雅倒光了酒壶里最后一点底子,说道:
“殿下大业完成之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选了一条对的路。但我可以告诉你,要想再见到九公主,这条路你逃不掉。”
这酒越喝越伤心,到最后已经喝不出本来的味道了。
然后他转身笑道:“殿下,出来吧。别躲在后面看见雨的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