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孟钧一事后,无人打理的府衙太平无虞。
萧怀雅说得对,禾州太平起来是天底下最太平的地方,因为各忙各的。街市上那繁盛风光连京城也比不上。不过这太平日子一年也没几天,眼下的抢集便是其中之一。
董思微刚把执意要走的乔怜风留下,见她成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于是天不亮就带着她去了抢集。
今年的抢集与武林大会前的武器集市恰好在同一天,所以府衙西面的风华街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人。
董思微老远地走在街上就听见了叫卖声,文房四宝、锅碗瓢盆、驱灾辟邪的符咒、用旧了的马车,还有卖牲口的。当真是应有尽有,品类齐全。
他站着看了一会,正要到另一侧的武器集市上挑一把顺手的长剑,却忽然被乔怜风扯住袖子。
“韩七,那个高高的台子是什么?”
“那个啊,”他抬起头看了看,“那是比武台。每年武器集市都会请来力士们一较高下,胜出者得到集市上最贵重的武器。”
乔怜风忽然睁大了眼睛,兴奋道:“什么武器?”
“每年都不一样,今年好像是把斧头。”
他还没说完,乔怜风已经卷起了袖子,吞着口水朝那比武台走去了。他伸手去拉她:“你干什么去?”
乔怜风眨着眼睛,灵巧地躲过了他伸出来的手:“胜出者能拿到那把斧头,当然要去试一试了。”
“回来!”董思微气结,“你那是蛮力,蛮力懂不懂?就是有力气不会用,就跟傻有钱的拿着钱不会花一样——”
街上人如潮水,他扯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喊,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于是只好拨开人群往比武台挤,打小喜欢热闹的他竟头一回觉得这集市碍事了。
当他站在台下的时候,乔怜风已经跑到了台上的大鼓旁边。这比武台的规则只有四个字:自告奋勇。自信力大如山的人只要举起鼓槌,将两侧的蛇皮大鼓敲响,便可参与角逐。
乔怜风一身宽大的檀色男装,袖口与裤腿都打了绑带,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过她只是在鼓边站着,并没有要敲鼓的意思。
董思微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朝她叫道:“乔怜风,快把鼓槌放回去。现在不下来你会后悔的,死在上面可没人管你!”
乔怜风理了理稍乱的头发,朝他偏头一笑。那笑里满是挑衅,董思微心里一凉,觉得要坏事。
“砰——”
果然!
武器集市开市以来,第一声鼓点敲下。乔怜风站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自信地把鼓槌扛在肩上。
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了,想不明白这姑娘是来拆台的还是来送死的。不过大鼓已经敲响,按规矩就该让她参加比武,不论最后结果如何。
董思微一边紧张地盯着她看,一边盘算一会她昏死过去了,该怎么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馆去。
擂台对侧的精壮汉子看她敲了鼓,也立刻举起鼓槌猛力敲下去,那饱经风霜的蛇皮大鼓顿时砸出一个窟窿。
人群中嘘声一片,为那小姑娘担心的私语声不绝于耳。
不知道是因为站得太远,还是因为故意弃之不理,乔怜风依然笑得春风得意,肩上的鼓槌还时不时地颠两下,像是对那精壮汉子的挑衅。
中间的大鼓被敲得震天响,鼓点细密如雨。发令人一声令下:“开始!”
精壮的汉子便高举着劈山裂石的铁拳朝乔怜风冲了过去,台下有人已经捂住双眼不敢再看。
然而想象中血肉横飞的一幕并未发生。
只见那姑娘看上去娇小柔弱,躲闪起来却是异常灵巧——她瞅准时机从汉子的胳膊底下钻到了他背后,然后一跃而起,向汉子颈部发起了重重一击。
掌声顿起,台下的人纷纷大喊精彩。
那汉子吃痛转身,刚要将蓄满了力的拳头砸向姑娘,却找不到姑娘在哪里。就在他分神的时候,乔怜风忽然从空中落下,双腿恰好死死地夹住他的脑袋,双手蒙住他的眼睛。
这下精壮汉子彻底懵了,一身神力不知道该往何处打,想要把姑娘拽下来,姑娘竟变得有如巨石那样沉,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招式。
“最后一拳!”乔怜风俏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头晕眼花了。
一片沉寂后,先响起的是赛终的鼓点,接下来便是台上台下一片叫好声。董思微混在人堆里,心原本就要跳到喉咙口,想着稍有不测就拔出匕首上台解围——看起来是不用了。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因为这只是第一场。比武台从清晨打到黄昏,按往年的惯例,胜者是不得休息的。由于这个规定过于残酷,所以每年的胜者就算拿到了武器也只能供在家里惆怅地看着,因为在这一场比武中成了伤残的大有人在。
想到这里他吼道:“你疯够了就下来,别没完没了的!”
“可我想要那把斧头。”乔怜风一双清亮的眸子对上他遥远的目光,他一时间有些分神。这一分神后听到的就是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鼓点。
他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比武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黄昏,乔怜风急如闪电的身法让许多力士败下阵来。台下有人看得焦急,说那姑娘用的一直是同一招,却从没有人破了她的招式。不过是个闪避的身法,拆招有那么难吗?
比武台上胜利的鼓点愈来愈急,人群中气氛一度高涨。乔怜风抹了抹淌着热汗的脸,感到体力渐渐不支了。
体力是底子,不论身手有多敏捷,体力不行了就是输的前兆。
最后一场中,她被逼到了墙角,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力士举起蓄力的掌。
忽然有人高喊:“到此为止。”
人们纷纷向那人看去,然后发出一阵阵惊呼。
来人似雪的白衣纤尘不染,手里一把折扇缀着红线穿成的翡翠双环坠,白玉发冠束得一丝不苟。
红月盟主白诗礼。
他向那精壮汉子说道:“这位姑娘已经输了,没有必要再打下去。天云斧是阁下的,恭喜了。只是这斧子沉得很,用时要小心。”
那汉子愣愣地看了他两眼,然后兴奋地大吼一声,从台中央的宝箱里取走了属于他的斧子。
乔怜风让他救了一命,却似乎一点也不感激,反倒闷闷不乐地把目光挪向了墙角。
“姑娘不高兴?”
“我打了一整天,就为了那把斧头。还没打完呢,你就把斧头给别人了,我能高兴吗?”
白诗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是假如我说有件比斧头更珍贵的礼物要送给姑娘,姑娘还生气吗?”
乔怜风没好气地说:“能有什么好礼物?哪怕给我黄金千两也不过是个安慰罢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姑娘就一口回绝。”白诗礼悠悠地摇着折扇,“当真不要?”
乔怜风狐疑道:“是什么?”
白诗礼笑而不答,从腰间取出一把青铜钥匙来。
“观战一整天,见姑娘不只是徒有蛮力。从身法来看,姑娘在武学上颇有造诣,便想收为红月盟弟子。这是斩尘楼的钥匙,姑娘要它还是要天云斧?”
乔怜风被他一番话说得彻底呆住。
她来禾州只为寻亲,遇上董思微已是奇事,想不到藏龙卧虎的禾州城给她带来了接连不断的惊喜。
台下的议论声离她很远,本该听不清才是,可就在她呆住的那一刻,赞叹、震惊、讪笑甚至嗤之以鼻的议论声好像全被夜风刮进了她耳中。
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白诗礼还在她眼前举着那把钥匙:“乔姑娘,意下如何?”
乔怜风想了想,伸手接下钥匙,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乔怜风愿拜入白诗礼门下,从此成为红月盟弟子。”
白诗礼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起你就住在斩尘楼了。”
他说罢就要离去,走到董思微身边的时候低声对他耳语道:“这样一来七少也该放心了吧。”
董思微笑道:“白盟主果然是有办法的人,韩某佩服。”
暮色四合,夜里的街市依旧喧嚣如昼。董思微与乔怜风穿过那一片人海,往府衙走去。
“韩七,从今往后我就是红月盟弟子了。早上你还说不让我去比武,后悔了吧?”
“后悔没看紧你,让你敲了鼓。”
“嘴硬。我不去白盟主怎么会收我当徒弟?”
“你要真想拜入红月盟,在武林大会上比一场就好了,何必这么累。”
“那不一样,这是蛮力,那叫武功。我一个三脚猫还没开打就被踩死了,见都见不到盟主的面,还拜什么师。”
董思微看着她灯火下柔和的侧脸轮廓,想着她脱下男装换上红月盟女弟子服的样子。然而他想不出来,纵然身形再娇小,却好像她一出生就穿着男装似的。
在人潮里打两个滚就到了府衙,萧怀雅亲自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见他们来了赶忙迎上去。
“殿下,乔姑娘,你们这一整天都上哪儿去了?”
乔怜风狡黠一笑:“你猜。”
“猜不出来。”
“白诗礼收了我当徒弟,今天起我就是红月盟弟子了!”
萧怀雅惊道:“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乔怜风无所谓地甩甩手,朝厨房跑去。“这事先不提。今天打了一整天架,我快饿疯了。”
“乔姑娘等等——”萧怀雅连忙叫住她,“厨房里的东西姑娘最好一样都别吃。”
乔怜风一脸疑惑:“为什么?”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萧怀雅无力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