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从锅铲到灶台一片漆黑,不知道刚刚烧过什么。江见雨正半跪在地上,笨拙地在水桶里搓洗一块抹布,然后站起来使劲清洗那焦黑的锅铲和灶台。
乔怜风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一边擦着锅一边问:“乔姑娘在找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我?饿死了,来看看有没有吃的……”她捏着鼻子四处张望,当真像萧怀雅说的那样,能吃的东西一样没有。
江见雨放下沾满油污的抹布,指着灶台边上那一盘仍散发着糊味的点心:“那盘刚刚做好,姑娘趁热吃了吧。”
乔怜风咽了咽口水,倒退两步。
然后她看到江见雨托着那盘点心微笑着向她一步步走来。
“我还是不、唔——”
被一块突然间塞过来的点心堵住了嘴,口鼻瞬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焦味。乔怜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苦着脸僵了半天。
江见雨满怀期待地问:“味道怎么样?”
她痛苦地摇摇头。
“不好吃?”他起先有些失望,随后立刻笑道:“我明白了。我放了桂花,乔姑娘是葵州人,可能不习惯这个口味……”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震怒的声音打断了。董思微推开面有菜色的乔怜风咆哮道:
“这和桂花味一点关系也没有吧!不好吃很意外吗?你倒是自己吃一口试试啊!”
江见雨显然是被他这突然升腾起的怒气震慑到了,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抓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下去——
董思微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幸灾乐祸道:“味道怎么样?”
江见雨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答道:“尚可。”
“既如此,你就把它们都吃了吧。”
“美物不可多用……”
董思微忽然“噌”地一声把刚从武器集市买来的佩剑拔出一截,眯起眼睛轻声道:“吃不吃?”
“殿下……”
“噌——”佩剑又被拔出一大截,寒光逼人。
一旁的萧怀雅一直在偷笑,看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上去劝架了。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禾州杀气已是极重了,殿下莫要再……”
董思微先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随即笑着收起了腰侧的寒光,悠悠开口:“怀雅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禾州城的杀气竟不曾侵染你这府衙半分,这里终究还是帝王气重一些。”
然后他转过身,拉着乔怜风走了出去,半句话也不再多留。
萧怀雅怔怔地站在原地。
董思微这反映叫做“怒极反笑”,通常出现在有人刻意招惹他之后。可自己刚才分明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完,这毫无由来的怒意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倒是江见雨先打破了他的沉思。
“看起来就要瞒不下去了,不如和殿下讲明了吧。”
“什么?”
“桃花。”
萧怀雅忽地看向他:“不可能,今天他们一整天都在集市上转,殿下没有机会知道那件事。”
江见雨无奈地摇头道:“怀雅,你还是太小看殿下了。”
“幻术高超的楼家大小姐没死,而且成了青炎教长老。知道又怎样?知道能怎样?殿下来禾州是为了结交红月盟共商北上大计,青炎教的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不需要知道,也不该知道。”
“没有该不该,他已经知道了。”江见雨一扬手,将那几块故意烤糊的点心尽数倒空。
“见雨,这不算什么。楼家的事离他太远,他大可不必关心。”
“他不关心,为什么做出那副怒极反笑的样子给你看?”
萧怀雅扶额轻叹:“我也不知道。”
江见雨环保双臂,斜倚着墙,幽幽道:“那正是因为他在乎啊。因为有一个他在乎的人,与楼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乔怜风……”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萧怀雅感到心里一阵寒凉。聪明如他怎么会没猜到?只是一直不愿深想罢了。
“殿下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去找白诗礼,将乔怜风送到红月盟拜师学武。只是不知这种保护能撑到什么时候。”江见雨久久注视着萧怀雅,面沉如水。“乔怜风已然成为殿下的牵绊,而现在的殿下恰恰是不能有牵绊的人。”
萧怀雅轻轻摇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糟。我看未必是牵绊,倒说不定是个得力的属下,和你我一样。”
“和你我一样?难道殿下想和我们成亲?”
萧怀雅愕然:“你是说殿下爱上了乔姑娘……”
“爱也好,恨也好。任何过分的在乎,都是牵绊。”他走到窗边卷起了竹帘,清冽的月光流泻进来,银光满地。
“有牵绊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
“你错了。”萧怀雅看着那如洗的月色,“难道我没有牵绊?你没有牵绊?假如爱恨皆是阻碍,那你又为什么选则拿回江见雨这个名字,而不是徐继的弟弟徐承?”
江见雨倚在墙上默不作声。
“对董思安的恨让殿下隐忍两年逃出软禁,对乔怜风的爱同样能让他燃气雄心东山再起。”
“绝不可能。”
萧怀雅的声音有些变了:“为什么?就因为乔怜风是楼倚云的妹妹?”
“假如有一天,青炎教突然发难,白诗礼功败身死,那么身为红月盟弟子的乔怜风必将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之后,她要么进入青炎教,要么一死殉恩师。无论怎么选,她终将与殿下各入殊途。”
他悠悠转身,看着萧怀雅被月光镀成银色的官服:“你说,这是不是阻碍?”
萧怀雅依然坚定地摇头。
“仅仅是你的假设。我说过,你总爱把事情想得太糟。所以你的假设一定是最糟的假设。”
“难道有第二个结局?”
“结局都是人写的。我们可以速战速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挥师北上。”
江见雨笑了笑:“避重就轻,不思后果,这就是怀雅的意思?”
萧怀雅也不辩驳,只问道:“贤弟意下如何?”
“永绝后患,斩草除根。”
萧怀雅脸色骤变:“见雨,别的我不想多说。可是只有一条,别拿人命给殿下铺路。”
“成败仅在此一举,铺好路才好北上京城。”
萧怀雅一贯温文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意:“假如是九公主阻碍了你,你也会踩着她的尸体走你的帝王之道吗?难道你走得安稳吗?”
江见雨看了看他,淡淡答道:“我不是殿下,公主不是乔姑娘。所以没有这种假如。”
萧怀雅沉着脸:“你是执意要这么做了。那好,我既是一州知府,就一定有能阻止你的法子。”
“怀雅,你在生气。”
“我在笑。”萧怀雅冷笑道,“笑我十几年的朋友竟然是个自私狠毒的小人。自己的爱恨价比千金,却把别人的爱恨看得一文不值。”
“你这么看我?可我并没有说要杀乔姑娘啊。”
萧怀雅被他这话弄得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你说什么?”
“我的假设只是最糟的假设。你也说了,事在人为。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打乔姑娘的主意。”他看着萧怀雅忽阴忽晴的脸色忍不住大笑,“我的爱恨可不敢跟殿下的比。”
萧怀雅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说道:“你吓死我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刚才殿下说你这府衙帝王气重,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我不知道。但当今帝王是谁,你我都清楚。”
“我明白。”萧怀雅颔首温声道,“人心日久生变,殿下就是有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我萧怀雅绝不是朝秦暮楚之人,绝不可能成为董思安的走狗。”
见他这样坚定,江见雨忽然有些动容。于是他半开玩笑地抱拳一礼:“萧知府高义,在下佩服。”
月色流泻如银,清冷的府衙里听得见春夜微风拂过藤萝叶的沙沙声。厨房里两人交谈到深夜,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墙下还有一个久久伫立的身影。
董思微听着两人的谈话,直到他们各自回房去。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把拳头攥得生疼,背后浸透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紧张,怕听到屋里两人一丝一毫的异心。
然后他庆幸没有。
月色清冷如水,人心净似明月,现在的京华双绝依旧是当年的京华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