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微踩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回到东厢房的时候,狭长的木回廊里站着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昏黄的灯光把她一身宽大的短打照成了暖黄色。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回廊里跳跃的灯火和庭院中凄清的月色。
董思微轻咳了一声,待那发愣的人转过身来,才问道:“明天就要去红月盟了,怎么还不去睡?”
乔怜风趴在栏杆上看了看他:“韩七,你说白盟主到底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他不是已经说了吗,收你为徒是看出了你的武学造诣。”
“可我只是会打人,会躲拳头,如果这也算造诣,那岂不是天底下人人都有造诣?”
“力气有大小,躲闪有快慢,这就是根骨不同。”他走过去揉了揉乔怜风微乱的脑袋,“白盟主收弟子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在这瞎想什么呢。”
“不是瞎想。”乔怜风把脑袋从他手掌下挪出来,“只是我从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成为武林最大同盟的弟子。我从小在县城里长大,跟城里最混蛋的一帮混混们一起疯,可我连做个混混头子的心也不曾动过。”
董思微噗嗤一声笑了:“幸好没动,你现在可比做个混混头子风光多了。”
“你笑什么?”乔怜风伸出手指理了理被他弄乱的鬓发,“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太子当然不会觉得这事有多稀奇了,要是盟主收你为徒,你还会觉得屈就了你呢。”
“不,我能理解。”他微微收敛了笑意,“那年父皇立我为太子的时候,在搬去东宫前一晚,我也想你一样,看着天一直站到深夜。那一年我十四岁,比你还要迷茫。”
乔怜风静默不语,听他继续说道:
“因为他交给我的不只是一个虚无的名号,而是整个王朝的盛衰兴亡。可我只是个深居宫闱的孩子,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后来徐太傅开始传授我治国之道,我试着去理解却什么也听不懂,总是昏昏欲睡,然后被他的戒尺抽醒。日复一日。”他朝乔怜风深深地看了一眼,“每个人都是从迷茫走向清醒的。可就在我看清了前路,立志做个好皇帝的那一年,我被一块暗处的巨石砸向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我的亲生哥哥制造了一起冤案,我被废去太子软禁在京城洗心楼。当年的董思微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你看到的韩七。”
乔怜风头一回听他讲起自己的身世,心里难免有些感慨。也知道刚才那些话可能说错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反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夜已经很深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他忽然轻声叫住转身要走的乔怜风:“等等——”
娇小的人影停在灯下,不解回头:“嗯?”
“从今以后你就是红月盟弟子了,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遇上了什么人,都绝不可以背叛师门。”
“这还用说,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她打了个哈欠,“好了,我已经困得走路都摇晃了。明天见。”
董思微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暖黄色没入青黛的墙后。他在回廊里坐了下来,睡意全无。
他抬头望天,看见西边有一大片云正在侵袭着那轮即将落下的明月。
第二天清晨,乔怜风兴奋地敲响了董思微的房门。两人匆匆吃过早饭就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往斩尘楼去了。
这是抢集的第二天,府衙里的仆人们还没有回来,偌大的院子依旧冷清。看到一身便服站在院子正中央的萧怀雅,江见雨打趣道:“萧知府今天打算偷个闲,不在大堂坐着了?”
“真聪明。走,跟我去个地方。”
“萧知府打算去哪?”
萧怀雅甩给他一个白眼:“去哪你还不知道?这院子里又没别人,你阴阳怪气的累不累。”
他当然知道要去哪里。如果猜不到萧怀雅在想什么,他们就不是京华双绝了。
城北的山脚下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院落,曾遭大火焚毁。院中的老桃树被尽数烧死,只留下焦黑的枯枝,像一把把利剑一样指向青空。
这里是楼家的院落。
萧怀雅曾经来过两次,一次是刚上任时坐着马车视察城中各处,只粗粗看了一眼;第二次他来,看见了血红色的桃花,于是把那桃花移栽在自己的院子里。
这是第三次。
他正要拐向那条通往楼家的小路,忽然被江见雨拉住胳膊。
“怀雅,那是不是楼家的院子?”
他顺着江见雨的手指往北看,那本该焦黑荒凉的院子里竟然开满了桃花。不是凄艳的血红,而是淡淡的粉,就像锦湖苑的桃花一样。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江见雨老老实实回答。
解决这个“不知道”的最好方法就是上前去一探究竟,反正他们本来也打算去楼家。
然而走近一看,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楼家本该破败不堪的院墙竟然恢复了大火前的青黛色,几株生气盎然的藤萝正从墙头垂落下来,掩映着正门前的黄梨匾额。
“楼府”两个端端正正的大字就写在那完好无缺的匾额上。
萧怀雅愣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微风卷着桃花的清甜香气吹在他们脸上,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房屋和有致的庭院。沿着东边的小径往后院走去,耳畔传来一阵吱呀的响声,夹带着银铃般的笑声。
后院里是一片桃花海。
最靠北边的一株桃树下有一架秋千,一个身着春衫的十来岁少女就坐在上面,手里拿着团扇,时不时地扑赶着飞来的蝴蝶。
秋千荡得并不高,少女赶罢蝴蝶便停了下来,笑说道:“站在那里干什么?”
见她发现了躲在桃花后的不速之客,萧怀雅尴尬地轻笑一声,正要走过去道歉,却被江见雨伸手拦了下来。
萧怀雅低声耳语道:“你想什么呢?擅闯人家后院,被发现了还缩在这里,我这知府还当不当了?”
“萧知府真是自作多情,她问的又不是我们。”
萧怀雅向那秋千架看去,只见院墙上还趴着一个人。约摸十八九岁,书生打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的背影。被少女这么一问,他的脸颊刷地红了,怔在那里犹豫着该说什么。
“下来吧,今天他们都去晴雨寺求签了,家里没人。”
书生使劲往上爬,拼尽了力气却还是爬不上那堵墙。少女回头看见他狼狈的模样,笑得更加开心了。
“算了算了,你走正门吧。”
书生“哦”了一声,滑下墙去,不一会就从正门走了进来。萧怀雅悄声问:“他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该躲躲?”
江见雨点点头。
“为什么要去求签?”书生走到少女的秋千架边上,帮她又晃了起来。
这么一晃,少女的纱裙被微风吹得轻轻飘拂。她收了团扇,摇头道:“他们谁也没跟我说。不过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自然是想求个平安签来。”
书生想了一下,冲口而出:“那……假如是下下签呢?”
“你这乌鸦嘴!”少女佯装愤怒,举起团扇就往书生身上一阵打。书生赶忙改口道:“倚云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是希望楼伯伯能求个上签,好平安上路做生意。”
少女柳眉一挑:“然后你就可以天天到这里来找我了,对不对?”
书生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有最后一句说得很明白:
“再过两天我就要进京赶考了,就是想天天来,恐怕也来不了……”
少女惊讶道:“不学无术的刘家大少爷竟然开恩,放你这书童走了?”
“他玩他的女人,喝他的酒,我读我的书。就是我留下也不能做什么,反而整天在他眼前晃悠,徒惹他心烦罢了。”
书生说着,在桃树旁坐了下来,把头靠在苍老的树干上,看着晴空上的流云。
少女停下了秋千:“所以,你是来和我道别的?”
“是。”书生点点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认识你七年,在墙外看了你七年,好不容易溜进来一回,却很快就要走了。”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那又如何?你去京城参加科举,考了状元做了官,才有机会娶我。若是你不走,虽然能常见面,却只能从墙外偷看我。这一时的分别是个赌注,赌的便是将来的长久。”
书生默不作声,接住了飘落的桃花瓣,轻捻在手里。
少女忽的跳下了秋千,小跑着去了书房。不久,她捧着笔墨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在那里挥笔落下两行大字:
“前路鬼神皆不惧,花开成海待君来。”
三四月间的微风吹得桃花落如雨,粉雪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墨迹还未干的纸上,被晕染成了墨色。
“倚云……”
“送给你。”少女微笑起来,眼中像是含了一潭清水。“我自知才华比不上你,却也没有别的好当做饯别礼。只有这两句话,就算你把它丢了,我却还记着,所以你永远也丢不掉。”
书生认真地说道:“我怎么会无端地丢了它?待我衣锦还乡,我还要把它压在彩礼上呢。”
“是你说的,我记下了。”少女抖落了纸上的花瓣,三两下将它折起来,塞进书生怀中。
“送也送过了,你快回去准备北上吧。还站在这里不动,难道要我哭两声你才心满意足?”
书生笑了:“你若是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我也不会喜欢上你。”说罢拂袖离去,竟不曾回头看一眼。
“清寒——”少女从背后叫住他,“一定要考个状元回来。”
“放心吧。”
晴朗的天空忽然间阴沉了下来,飘起了细密如织的春雨。萧怀雅坐在后院的墙下,愣愣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清寒……那书生难道是蒋清寒?”
江见雨补充道:“十年前的蒋清寒。”
“我们这是在哪?”
“不知道。大概是十年前的……楼家。”
这一天,夜晚来得格外快。所有人从晴雨寺回到府中,皆是面带喜色。看起来求得的是上上签。
这一夜春雨霏霏,楼家的灯火亮彻中宵,直到天光破晓,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一场突如其来屠杀,楼家顿时血流成河。滔天的火光如同红莲业火般从前院燃起,渐渐蔓延到了桃花似海的后院。
那架秋千旁,楼倚云死死地抱着一个小女孩,茫然无措。
看起来朝廷的死神是把她们忘了,锋利的长刀竟然没有刺穿她们的胸膛。待火将整个楼府烧得焦黑,他们才收起了长刀,扬长而去。
就在楼倚云即将被烈焰吞噬的那一瞬,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黑衣人,提着水桶忙碌地灭着火。
她身上的衣裙被烧得支离破碎,两眼无神地看着那突然到来的人,想不到他是谁,将要做什么。
男人上前去,轻轻将她拉了起来。
“你可知这一场大火因何而起?”
她摇头。
男人柔声道:“只因你是天生的施幻者。为这个朝廷所不容的异类。”
“……施幻者?”楼倚云怔怔地望着他,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是我……的错?”
男人轻轻摇头:“你没有错。生来如此,怎么能说是错?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哪一处容得下你。正因如此,我才会来接你。”
“你是谁?”
“我叫秋梦,青炎教主秋梦。和你一样,是个十恶不赦的施幻者。”
青炎教,她身在禾州,怎么会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公然虐杀朝廷来使。像是生活在阴暗里的蛆虫一样为世人唾弃。只是想不到,她竟然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秋梦。”楼倚云看了看身侧昏迷不醒的小女孩,“要我跟你走,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
“我妹妹只是个普通人,不该卷进来。请你将她送到一户平凡人家去,让她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秋梦立刻答应:“当然可以。”
一片废墟中楼倚云点点头,接过秋梦亲手递给她的黑衣,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出了门,上了山,往西南的舞浪山庄走去。
那里正是青炎教总舵。
那一行人走后,楼府的大火骤然熄灭,废墟也变得荒凉陈旧,一瞬间像是有十年之久。
萧怀雅抬头,看见对面残破的矮墙上站着一个黑衣的身影,正抱着双臂看着他们。
江见雨从焦枯的桃树后走了出来,向那黑衣人浅笑道:“楼长老的幻术果然精湛。”
楼倚云看了他一眼,从那墙上轻盈跃下。
“我原以为只有我是朝廷杀不死的,没想到江公子竟和我一样。”
她歪着头笑道:“清寒徇私枉法,董思安没有发现么?真是个愚蠢的皇帝。他这么蠢,青炎教可不答应。”
萧怀雅打断她不着调的自言自语:“楼长老演这一出往事给我们看,不只是为了讲故事吧?”
“萧知府是明白人,就无需我多言了。”她扫视了一眼这片废墟,悠悠道,“我想和二位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二位有兴趣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