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湖苑一事过后,三皇子那头的动作暂且按下不表,太子董思微心里也不是没有疙瘩。
回想起来那刺客的身手力度皆在他之上,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被战胜。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就是在他拔剑之后——黑衣人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体力也渐渐耗尽。一剑刺出,黑衣人甚至来不及逃走,就像受了重伤一样直栽下来,最后吐血而亡。他看着桌上的佩剑心里不住地寻思,忽然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剑上有毒。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拔剑时毒药溅在刺客身上使他发挥不出原本的功夫;刺入左肩后毒入骨血,栽倒如受重伤;被缚住后不待审问就吐血而亡。
可是这样又带出了一连串问题——
自己的佩剑上为什么会有毒,又是什么人在那上面施毒的?特意挑选那天施毒,难道是料定了有刺客,还是早就安排好了刺客在王府等着?这么说来,自己最后不知不觉间献上的“大礼”也是安排好的?
如果都是安排好的,那么安排这场刺杀的只可能是……
想到这里,董思微坐不住了,立刻派人去找萧怀雅。
萧怀雅听了他的猜想后比他还要震惊,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是找见雨来问个清楚吧。”
“我要是想找他就不会先找你。”董思微揉了揉眉心,“怀雅,我不敢问,我怕知道自己身边藏着一个这样的人。”
“九公主知道吗?”
“她知道什么。除了绣花弹琴就是整天粘着江见雨,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萧怀雅回想那天的事,心中悄然升起一股疑云。以江见雨的才智送上一份匠心独运的寿礼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必要出那样的险招——稍有差池可能连王爷和太子的性命也要搭上。既然犯不着,又为什么这么做?这才想起前些天江见雨在他手心划下的“三”字,还有那晚在端年庆灌醉自己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过来。
“殿下,到了该和您坦白的时候了。”
董思微大惊:“怎么,你也参与其中?”
“不,不只是那天寿宴。见雨前些日子和我说殿下该醒了,我心里赞同,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您开口。”
董思微眸子一冷:“该醒了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本宫?”
萧怀雅赶忙跪下,辩白道:“殿下恕罪,只是有些事实在难以道清。”
“还不快说。”
“这里不行。殿下,今晚还请您再翻一次宫墙,我和见雨在北街剪红楼等您。”
董思微心中一寒,在宫里不能说的事,只能是宫里的事。无非就是皇子公主们的事,再具体一些——其他皇子的事。
他十五岁,除了骄横跋扈之外的确才略过人,才略过人的人不会对周围的一切无所察觉。
他隐隐感到萧怀雅要对他坦白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意深想。他宁愿接受身边的江见雨是图谋不轨的小人,也不忍看见手足相残那种在史书里读到过无数遍的悲剧。
然而太子是未来的帝王,自古帝王最无情。若是割舍不掉这份血水亲情,又凭什么坐镇河山、统揽天下?
三皇兄。此番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
暂且这样说服自己吧。
四月初三,剪红楼。
董思微终于来到了这个遐想了无数次的地方,却一点寻花问柳的心思也没有。听老鸨说有两位公子在楼上的闭月阁等着,他便匆匆赶了上去。
老鸨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到底是孩子。三个老爷们逛起窑子来羞羞答答,连个姑娘都不点,闹什么呢。白瞎了我那闭月阁。”
闭月阁是头牌姑娘九盏灯的香闺,自打前些日子九盏灯被人赎身后就一直闲置。这里是剪红楼的最高处,几乎无人在周围走动,是密谈的绝佳场所。
阁中两人一站一坐,小桌上三两一壶的玉露酒点滴未动。
雕刻精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微服的峨冠少年单刀直入:“本宫来此,只为两件事。”
萧怀雅神色凝重。
“三皇子殿下的事,想必您已经……”
董思微打断他:“这是第二件事。”
“那第一件是?”
董思微的拳头代替了他的回答——一直端坐着看向窗外的江见雨冷不防被他拽着衣领从椅子上提起来,重重打倒在地。
“为什么不先与本宫商量?要是七王爷真死在那刺客手里,你担待得起吗?”
江见雨半伏在地上,说:“王爷身经百战,那刺客的武功远不如他高强——”
话音未落,腹部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咳出一口鲜血。
“闭嘴,本宫不想听你说话。”
萧怀雅在一旁劝道:“殿下息怒,见雨隐瞒您是他的错,不过也是为了确保计划无人知晓。”
盛怒之下的太子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经他一劝嗓音反而愈加大:“那就连本宫也一块瞒了?谁借你的胆子!”
一片死寂。
江见雨不敢再辩解,萧怀雅也不敢再规劝。房中唯有三人的呼吸声,和楼下宾客歌女们喧天的谈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董思微沙哑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江见雨。”
“……微臣在。”
“对不起。”
江见雨蓦地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惊讶。董思微在窗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自打认识你那天起本宫没少折腾你,找你的茬看你出丑。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在旁人看来是本宫嫉妒你的才智,这也就罢了,可连本宫的亲妹妹也这么想。”
“若是真的嫉妒,又怎会留你到现在。你知道本宫心里有多委屈?”
江见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绝不会嫉妒任何人,哪怕那人强过我百倍十倍。因为我知道,忠诚的人再强也是父皇的臣属,敬赫的子民。”
“我气的是你拿主意从来不问我的意思,总是把我当成蒙在鼓里的孩子。本宫不是不记着你的好,可本宫是太子啊!你的那些隐瞒看起来是保护,实则让图谋不轨的人轻看了本宫,以为表面骄横的太子内里软弱可欺,时时刻刻惦记着取而代之!”
“微臣有罪。”
生平头一回,萧怀雅在一天之内经历了两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事——董思微的道歉和江见雨的认错。
“三皇兄的动作本宫看在眼里,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秋了。”董思微示意他把地上的人扶起来,自己提起白玉酒壶斟了三杯酒。
“见雨,往后无论你怎么出言不逊,本宫都不和你计较。只有一点——不许隐瞒,任何计划实施前都要告诉我。”
“是。”
“怀雅,你也是。”
“遵命。”
三人各执一杯酒,于空中相碰,仰首饮尽。
“第一件事,就这么着吧。第二件事刚才已经提过了,本宫顾念着手足情谊不想把事做绝,但要是哪天有人忘了这情谊要同本宫兵戈相见,本宫也绝会不留情。”
他长叹一声:“帝王之家无真情。除你二人,本宫别无所依……”
“殿下放心,我二人定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一夜,闭月阁里君臣三人肝胆相剖,以酒代誓,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一度被传为佳话。
然而头牌姑娘的床下忽然传来响动。董思微剑眉轻皱,拔剑喝道:“谁在那里!”
床下的人忽然笑了。那笑声很是熟悉,比男孩子柔美一些,比女孩子爽朗一些。少女从低低的床底一点一点挪出来,在看到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容的时候,刚才神色凝重的三人都想拿刀将她砍了灭口。
萧怀雅率先表态:“殿下,此人居心叵测蛰伏多时,留不得,请速速赐她一死!”
“殿下,方才您的失态都被此人听了去,说不定殿下就要变成全京城的笑柄,此人万万留不得!”江见雨附和道。
“本宫也觉得,留不得。”董思微阴沉着脸,提着宝剑向少女走去。
陆闲歌半个身子卡在床底动弹不得,见那三人气急败坏、大有磨刀霍霍向猪羊之意,急忙申辩:
“殿下我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听到,剑下留人!”
董思微冷笑:“睡着了也不行。”
“自己人、自己人!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眼看那剑锋离她越来越近,急得她大叫,“我是你们这边的人呐!”
剑锋陡然收入鞘中。
董思微阴鸷地问萧怀雅:“她刚刚骂了我们什么?”
“回殿下,似乎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我什么也没骂——书呆子,你再告我刁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你叫我什么?”
“书呆子!”
“野人!”
“好了,”董思微收起了阴沉的神色,“玩笑到此为止。各位——”
“本宫信你们,小时候是,现在仍是。还请各位不要辜负了本宫的信任。”
“是!”
萧怀雅白了陆闲歌一眼:“殿下还是不要轻易相信这野人,她无论干什么都只为了有趣刺激,弄不好要出事儿。”
“我看殿下别信这书呆子,除了卖乖装傻什么都不会,还平添一个累赘。”
“我什么都不会,那你会什么?”
“我会武功啊。”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陆闲歌扬眉一笑,“一代武神陆女侠。”
“拉倒吧别丢人了,以殿下的身手还靠得着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一代武神,我看就是一代野人。”
“好,那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野人的三脚猫功夫,受死吧!哎,死书呆子有种你别跑……”
“殿下,微臣忽感双耳有微恙,恐是要起茧。”
董思微面色痛苦地拍着江见雨的肩:“本宫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