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日后,吉玛渐渐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细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陌生的记忆偶尔闪现,有什么快要来了。一天又一天,同样的手脚和身体,渐渐变得熟悉而又陌生,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不是在皮肤,流淌自血脉。
冬去春来,前院里橡树长出新芽的时候,城堡中陆续有人生病,最初没什么人重视这件事——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人生病,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可这次完全不同——几乎没人躺下去之后还能再起来,呕吐、发热、喘气、身上不断有地方变成紫色或者青紫色、黑紫色,甚至发肿、出血,吐血,直到不再呼吸。
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情,事实上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即使是仔细检查过的看起来很健康的人也会突然发病倒下,不再起来,除了祈祷和谩骂无事可做。焦虑、恐慌、痛苦以及挣扎,在大地女神的二级牧师,男爵大人的同族,西伦纳尔牧师也感染亡故了之后,还算健康的人仅剩下一个希望——离开。
“可惜没有我,”吉玛想着,她和尼尔斯少爷同天发病,这当然不意味着他们得到同样的待遇。尼尔斯少爷躺在柔软的大**上休息,吉玛被扔到低矮的女仆房苦熬;尼尔斯少爷被小心地护送去神殿医治,治疗术延缓他的病情,吉玛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挣扎。痛苦也分贵贱。
枯草一样的头发混着泥土团团缕缕地黏在她脑袋上,眼窝深陷,蜡黄的皮肤上有些黑紫色的斑点,眼睛却异常闪亮,松枝似的黑手摩挲着周围,寻找着哪怕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
“我感觉到力量。
我这么与众不同……
我一定不会死!”
曲埃尔的瘟疫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尽管男爵的卫队已经吊死了5户想要逃走的农奴——从老到小,但是这些似乎完全不起作用,黑色瘟疫让人们心胆俱寒。逃跑这一对“食草者”来说根深蒂固的本能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哈?你说“食肉者”?他们称之为战略性撤退。
现在,赫伦男爵夫人也要带着他的家人去艾克斯城了。匆匆收拾行李、财物,锁紧地窖、门窗和一切能开的地方,带着仅剩的几个还算健壮的仆人以及他的卫队,赫伦家的马车匆匆上路。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知道剩下的人都已经被放弃了,不管是城堡的仆人还是其余的农户……祈祷吧,也许还能看见明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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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阳光从薄雾中穿过,浅浅地撒在地面上,带来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赫伦的山冈”上静悄悄。
吉玛从房间慢慢挪出来,用手扶着门框眯着眼向外面看。灰黄色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上,皮包着骨头,粗麻布的衣服就像套在麻杆上,墙壁上的小窗微风吹过,衣服空荡荡地摆动,脖子上系着灰土油腻脏兮兮的皮绳,绳子上套着一颗灰绿色的圆珠子。
迎着阳光,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我终究没死!
薄雾散去,天空似乎还格外得蓝,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闪着亮白色的光,白得刺眼,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等了一小会儿,似乎有了些力气,9岁的小女孩儿咬牙朝前面的城堡走去,从昨天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她的身后,黑洞洞的门口散发着恶臭和腐烂的气息,没有一丝动静。这里和城堡外面一墙之隔,城堡里面所有生病的人的住处,与城堡中枢之间隔了一个后门,不过在主人离开后,木门就被关上,用铁质的锁锁上。
“不知道会不会有用,试试看吧。”吉玛心想,趴下掀起猫狗门的门板,看向里面。
后门的看门人,老吉姆一般把钥匙挂在门后旁边的小房间的墙壁上,他在吉玛之前几天就病倒,不过钥匙的地方应该没变。最好小房间的门没关,那样把钥匙弄出来就行了。
噢,该死的,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儿。
好吧,只能这样了,吉玛从脖子上的皮绳上取下来一个小铜钥匙,顶着猫狗门板的右手握住,盯着小房间的门,“开门,”左手轻轻前推,门开了。
“真棒,”吉玛抿抿嘴唇,舌头稍微滋润了一下开裂起皮的嘴唇,虽然动作轻微,嘴角还是有点疼,“接着来,”挂钥匙的墙离门口大概4-5米,应该可以。
左手指向钥匙,“过来”,铁质的钥匙像是被什么东西托起来——钥匙环挂在后面,朝门口飞来,好的,伸进去,转一下。
锁开了,继续顶着锁身转一下,换个方向,顶着锁横着走,“啪嗒,”铁锁连同钥匙一起掉到地上,门开了。
嘿嘿,吉玛有些得意,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嘶~”好疼……
从后门进来,吉玛没有去厨房,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可以吃的了——被留下来并且还没有生病的仆人肯定已经清空了整个厨房——而是直接去尼尔斯少爷的房间,即使不拿,老爷回来的时候食物也已经坏掉,还得费力收拾。城堡里并不像平时那样整洁,这是匆忙的搬家留下的痕迹,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在。
尼尔斯是赫伦男爵的第三个孩子,同时也是唯一的男孩儿,他的继承人。尽管他禁止所有生病的仆人接近这个孩子,可是五天前尼尔斯还是倒在**上,昏迷不醒,第二天甚至咳出血痰,手指尖变成紫色。经过**的思考——继承人会死,领地不会跑——赫伦男爵夫人带着家人去玛赛利亚城了,城外艾特勒斯(大地女神)神殿是男爵的主人基恩伯爵领地内最大的神殿,也许会有办法救救尼尔斯。
现在,这一切都与吉玛没有关系了,她关心的只有——食物。
打开房门,不理其他,吉玛直接走向**边,从**头按了一下,一个抽屉侧弹了出来。拿出里面的一个红色木盒,里面是三块甜糕和几颗芽糖,还有几块肉干,吉玛转身到门后拉开一个柜子,一个装满水的小木桶出现在眼前,剩下的,就是吃了。
今年春天进去城堡做仆人,几个月后吉玛和内蒂成为了照顾尼尔斯的女仆,当时她们是多么高兴,这份工作几乎是她们能得到的最好的了——轻松,甚至可能会有前途。当时怎么会想到现在这样呢……吉玛裂开嘴,不知是哭是笑。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总不会比我更差。
只喝了些水,吃了一块糕点,吉玛有了些力气,便停住了。凭着对城堡的熟悉又从各种地方翻出来一些吃的——地窖的门当然锁着,但即使能打开吉玛也不敢,那样的代价不是她能承受的,到厨房找了一个口袋装了大部分,想了想,又包了糖藏到衣服里面,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没有拿衣服,偷拿些不被注意的食物,吃了也就吃了,死无对证。偷拿主人衣服,全家都会被吊死的,而其他仆人的衣服,能带着走的都带走了,剩下的死人衣服,尤其现在都是病死的,更加不能拿了。
那么,出发吧,衬着红云镶边的蓝色天空,回辛普村,回家。
也不知道家里面怎么样了,弗朗克和爱莎(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不能太劳累,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照顾。大舅舅提洛一家应该跟着领主一起去特伦城了,二舅妈应该还在曲埃尔镇上的神殿里做工顺便照顾彼得表哥,还是先回村里再说吧。
辛普村是男爵领不远,成人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不过对现在的吉玛而言这可不太轻松。可能过了一个多小时或者两个小时,马上就要入夜了。虽然前面转个弯走一点就到辛普村了,可是吉玛太累了,只能先停一停。可怕的黑色瘟疫,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鸟叫也很少,无比安静,安静得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吉玛一个人一样……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越发清晰。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一个场景从吉玛的脑子里面跳出来,女仆房中的十个铺位上面有着躺着六个半大的女孩儿,开始还有人吵闹,后来渐渐呕吐、**和低泣,身上不断有地方变成紫色或者青紫色、黑紫色,甚至发肿、出血,吐血,青色紫色的斑不断变大,笼罩全身,颜色也不断加深,知道浓得只剩下黑色的噩梦。
都死了,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也是像现在一样静寂。
吉玛像受惊的羚羊一样猛一下跑向辛普村,直到看到
一片废墟……
太阳已经下山,只有一点点天边的余晖尤自挣扎,妄图抵挡夜之女神的脚步。深蓝的幕布已经放下,大地马上就要投入夜母的怀抱。
村子外围的木质栅栏只剩下靠近地表的偶尔还冒着烟的木头,所有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堆堆焦灰,草木灰在空中翻腾,变换着形状,张牙舞爪。
我的家呢?吉玛愣愣地向左边看,四片焦黑色赫然在望,外围的形状依稀是各自房子的形状,扑通扑通,昏暗中仿佛只有心跳来证明真实。
“弗朗克!艾米丽!你们在哪儿?”快步半跑过去,废墟中没有半个人影,四片都没有。
也许他们都在神殿呢,村子里唯一的集会地点不就在哪里吗,而且神殿是泥质的墙壁,肯定不会烧掉的,吉玛给自己打气。
快速回头拖着双腿走向右侧,刚过了岔路口,略过两侧的废墟,快到神殿的时候,传来了一股烧糊的肉味……吉玛的肚子咕咕作响,心却瞬间冰凉了。
为什么没有声音?
因为人和狗都不在了。
为什么人和狗都不在了?
因为他们死在了神的殿堂。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消失在天边,橘红消失,黯淡的深蓝遮蔽天空。青色的山岗和黑色的焦土渐渐融成一个颜色,狰狞得就像魔鬼的尖爪:攀爬、蔓延,爬过铺着石板的阶梯,沿着曾经雪白的石柱,占据最后的圣土。
令生者悲哀,死者绝望。
神殿的门口有两个半人高的铁箱,它原来在铁匠的铺子里,是领主老爷定做的,现在被推倒一边。
黑色的、焦味的、外表已经有些碳化的尸体,保持着身前最后的姿势,向着门外伸手。这些平日里忍受着日复一日的贫困,只在心底里抱有一丝对未来的幻想,连最后一刻都在挣扎得如此卑微而无力。
为什么?我卑微小心,谨慎勤恳,努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夺走?瘟疫拿走了我的工作,大火都走了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不!”大病初愈,劳累之后精神又受到重创,吉玛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教堂的门口。
第二天,眼泪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是让大家入土为安。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此时此刻的吉玛来说。
花了三天的时间,在铁匠铺勉强找到一把铲子,吉玛在村后的墓地挖了一小一大两个浅坑,把爷爷奶奶的遗体和大家的遗体陆续搬过去用土填上,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此时,从城堡中带回来的食物加上从废墟中翻出来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办法多撑两天。吉玛打算去曲埃尔镇找二舅妈范尼,主人们回来的时候再回城堡。
走之前,她静静地在墓地前祈祷:爷爷奶奶,还有大家,
愿你们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