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在长安城里,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三教九流,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有三:一是平康坊名妓谢颐颐猝死家中,由她独力支撑的颜三家一日之间从北里除名;二是大理寺正薛盛之子——素有才情的薛七郎薛咏,突然被投下诏狱,知情者对其罪名讳莫如深;三是主上最疼爱的昭阳公主染上恶疾,一病不起,眼看就是这几日了。
也有好事者将三条传闻连成一本,惊心动魄地揣述了一段世间痴男女的恩怨情仇——“……话说那位贵主对薛七郎一见钟情,哭闹到御前求情陛下赐婚。主上爱女心切,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怎料到就此扯出了好个孽缘!
薛七郎何等才貌,岂能瞧得上那糊涂疯傻的贵主,更何况他与风尘名妓谢颐颐早已互许了终身,非卿不娶,于是决定留书一封离家私奔。谁知待到月上柳梢头,谢都知却仍不见人影,薛七心急如焚,飞马疾驰到北里,才知心上人已死于非命!要问是何人下此毒手,想必不用在下累赘,列位看官也该明晓了……”
酒肆中一人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说得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时还刻意压低声音卖弄玄虚,引来周遭一片欷歔。
恰好路过此处的姬嫄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本想转身飘走,但又实在舍不得四溢的酒香——虽不能解馋也聊胜于无,终于还是在玄青色的酒旗上坐定,百无聊赖地支棱起一条长腿,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听着。
这不雅的坐姿若是让她阿娘见了,得不定要一棍子打死呢;可那又如何,此时她已是一只好端端的鬼了,连死都不惧,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在阿娘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吭声吗?
放在从前,别说阿娘,就是那些御史大夫她都怕得紧,一言一行无不拘着端着,生怕落人口舌,一纸谏书送到案前,开口昏君闭口庸主。
为帝十年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宏图伟业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莫名其妙死在了一场风寒里,有比她更冤枉的皇帝吗?
奈何桥没见着,孟婆汤没喝着,一闭眼一睁眼又回到了人间,偏偏还是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王朝,到死还要做异乡的孤魂,有比她更冤枉的鬼吗?
“……薛七郎盛怒之下,寻到那位贵主府上,割发断义,发誓绝不会娶她为妻。那位贵主伤心欲绝,相思成疾,大病一场;拒婚之事传到御前,主上一怒之下,把薛七郎投下了诏狱……”
那人越说越离谱,连姬嫄都听不下去了——这么编排皇室,妄议尊上,别说是平头百姓,就算是高官权贵,赶在她的治下早死了不知几回了。
大唐的皇帝肚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还是一个女子!
即便在她的王朝,女身为帝也不是一件易事。在她之前,历代已出过两位女帝,可直至她登基数年,民间朝野仍有不少非议,认为她名不正言不顺。
她的母亲明德太后凭借铁血手腕扶持她从帝姬一路坐上皇储之位,足足花了七年。期间她的异母兄弟要么“意外”夭折,要么胎死腹中——
“若皇家血脉只留一人,何愁我儿坐不上龙椅?”阿娘悠哉地裁剪下盆景里一根松枝,如是说道。
姬嫄叹了一回气,几个起落飘到了数丈开外,从凡人的血肉之躯中毫无凝滞地穿行而过。
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她再也不会像开始那样无措地站在大街中央,瞪大眼睛惊恐地去触摸实物,还被一辆穿过自己的马车吓得狼狈摔倒了。
身上仍穿着驾崩时的白色寝衣,披头散发,初时走在街上还觉得分外羞赧难堪,后来也不再在意这样的小事。
做鬼的也没有休息这一说,她成日睁着眼睛,却没有一丝睡意。
从前每每觉得世上最苦的莫过于在公牒前强打精神,只恨不得一天再多出几个时辰来;现在才知道无所事事竟是更为可怕,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十二个时辰像是熬不到尽头。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如果永无尽头——不能生不能死、不能哭不能笑,她被剥夺了一切权力,只身游走人世,穿越万千浮华,翻阅生老病死,却仍仿佛徒步蛮荒,看不见前因,等不到后果。
自矜骄傲如她,也险些被逼疯在这天地的樊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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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不为人知的隐痛和对过往的留恋,她这只无家可归的鬼暂时住进了大明宫,数月来一直静悄悄做着大唐女皇,武曌的佳邻。
她抚摸着这些与曾经生活之地相似的殿宇,窥视着这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像一个做惯了戏子的人,突然有一天不再唱戏,而是坐在台下静静观看起了表演。
没有如花美婢,没有锦衣玉食。她不是女帝姬嫄,而是异世的一抹游魂,不知因何而生,不知何时再死。
她有时坐在勤政殿的门槛上,望着那个身着龙袍的女人——如同曾经的她一样,那个女人常常批改奏章到更深露重,在夜半无人时发出一声哀沉的叹息。
此间种种,难与人言。
因是女身为帝,更加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
或许是因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沧桑和鬓角掩饰不住的白霜,比起自己,姬嫄从武曌身上看见更多的,是明德太后的影子。
在她的王朝历史上,还没有像武曌这样敢凭后妃身份谋夺王座的女人——如果能有,那个女人也该是她的母亲明德太后。
犹记得幼时她被逼得急了,把案上的帝王之学一股脑掀翻,冲母亲怒吼:“阿娘要是想要这个皇位,怎么不自己去当,何苦来强迫我?”
明德太后当即甩了她一记耳光,恨恨道:“若为娘能够替你,又何必耗去这半生功夫!”
她亲眼见过武曌因担忧昭阳公主病情而暗地垂泪,但不知自己身后阿娘是怎样一番情景。武曌尚有三子一女,阿娘却只有她这一个,想必也该是偷偷哭过的。人前还要装出一副刚强不催母仪天下的模样,心里会有多苦?
帝业未兴,是为不忠;母愿未偿,是为不孝;生平所作所为,无一能称之仁义。
细想起来,她这一生,竟是没能为自己活,也没能为别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