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之后的长安不复白日喧嚣,未免静得有些太过无聊,除了当值的武侯,三十八条大道空无一人,冷清得连落叶都卷不起一片。姬嫄东游西荡,不知不觉寻着亮光来到了平康坊。
隔着坊墙,犹能听见莺歌燕语,嗅到盈盈暗香。
这里是长安最大的花街,因位居城北又称“北里”。
东邻东市,南接宣阳坊,与崇仁坊隔北相望,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
正是:“长安有平康坊者,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之曰风.流薮泽。”
换做从前,姬嫄怎么敢踏足这样的地方?可如今,人间荒唐的又不差她一只鬼。
于是摇头微笑,穿墙走进平康里。背着手悠悠哉哉地从苏五家的宴席晃到赵七家的花酒。每一片青瓦下都藏着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韵唱相和。
才子佳人,酒过三巡不免轻薄浪荡,金钗绫罗撒了一地,耳语呢喃后便相拥走向厢房。
她自化作魂体,耳目较之从前灵敏数倍,兼之长夜静谧,稍一聚神便能把四下里的动静探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不是刻意为之,也总免不了某些声音入耳。
虽然早早嫁作人妇,但她和夫君都是出身高门,又何曾如此不知廉耻地游戏过?当下竟有些许好奇,随便走进一家妓馆的后厢,扒在一户窗下。
窗子没关严实,缝隙里瞧见两道白影子,死死活活纠缠在一处翻滚着。那女子半个身子悬在榻边,一双莲藕似的手臂抱着男子的后颈,嘤嘤抽泣,又哭又叫:“九郎,九郎——”
那男子低低喘着气,问道:“你说,是我厉害,还是那薛七郎厉害?”
“薛七郎……奴,奴如何知道?”那女子全身抖个不停,翻着白眼尖叫起来,“九郎慢些,慢些——”
“还说不知?你原先不是在颜三家跟着谢颐颐么?薛七收了她做外室,哪有不动你的道理?”那男子掐了掐她细嫩的臀肉,腰上猛一用力,引来身下人一阵娇吟。
“嗯……啊……奴,奴确实不知啊,谢都知是个善妒的,哪,哪肯让奴爬上薛七郎的榻?九郎,九郎你慢些……啊……”片刻后只听那女子短促地一声尖叫,两人俱是一阵哆嗦,双双脱力倒在榻上。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把她提起来抱在怀中,一口咬在她洁白圆润的肩头,戏谑道:“可惜了谢颐颐,倒真是个美人,竟把命都赔给了薛咏那混小子!”
那女子本痛得直叫,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却似有不平,嗔道:“那是外人不知,要奴说,还是薛家的七郎叫她给害惨了哩!”
“此话怎讲?”那男子也颇有兴趣。
“薛家得了主上赐婚,心里怕是高兴还来不及,一心只想着把昭阳公主赶紧迎进门呢!薛七郎自赐婚后,踏足平康坊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都知每每发脾气和他闹,都被他不冷不热地推回来,总是免不了大哭一场,骂他负心薄幸。后来啊,有人给都知出了一个主意……”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往那男子胸前贴了一贴,娇媚一笑,“九郎若是还想往下听,就亲我一亲。”
那男子打了一下她的屁股,笑骂道:“小娼妇!”依言亲了亲她的嘴。
那女子笑嘻嘻地依在他胸前画圈,又玩闹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人跟都知说,昭阳公主性格宽厚,要是知道她跟了薛七郎两三个年头,肯定会同意她入府的。哪怕是做个贵妾,只要生下一儿半女,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都知听得动了心,又向那人拿主意。那人说薛七郎怕公主怪罪毁了亲事,肯定不敢亲自讲出口;而都知自己要见公主一面也是不易,况且口说无凭,公主也不一定会信,到时向薛七郎取证,薛七郎要是一口否定,她也没有办法。
所以啊……那人就教都知设一个局,把薛七郎和昭阳公主一起约到薛家在南山的别院里,故意让昭阳公主看见她和薛七郎亲热的画面,过后再去求一求公主让她进门。”
那男子笑着补充道:“结果谁知昭阳公主娇生惯养,单纯得一塌糊涂,见此情景居然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郎君真真聪明!”
那男子凑到她耳畔,轻轻吹了口气,道:“郎君我虽不笨,可有个疑惑却百思不得其解,非要问你一问不可……”那女子酡红了一张俏脸,含羞点了点头:“只消是奴知道的,哪有不告诉你的道理?”
“那个出了馊主意给你家都知的人,究竟是谁呢?郎君我可是好奇得心痒痒啊。”他在被底约莫有什么动作,逗得那女子哈哈直笑,娇喘得上不来气,粉拳捶了捶他的胸膛,叫道:“冤家!坏死了!”
“你说出那人来……我就放过你。”
“我说,我说……那人,那人是两京市令韦家的娘子……”那女子急忙求饶。
“韦家哪个娘子?”他掰着指头细数,“他家娘子可不少,四娘子娇,六娘子俏,七娘子……哎哟!”还来不及伸出第三根指头,手腕上就被那女子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个嫣红的印子。
她轻哼一声,酸溜溜道:“还有哪个?自然是年前嫁了尚书中司郎陈家的韦三娘子!”
莫说屋内那个男子闻言如何想法,便是窗外的姬嫄,听到这个名字也是眉毛一挑。
她以魂体行走,自然能窥探到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又加上长住大明宫,对朝堂之事也是知之甚祥。
李武两党在朝中的碾压争斗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武曌登基时曾有言,武氏只做一代皇帝,自己驾崩后就会把皇位还给李姓。
但随着其长子李逢堕马而死,次子李竑被废位流放,李氏式微,而武氏一族却迅速崛起,在朝中占据显位。特别是武氏党首武守致被封为梁王后,两党围绕对储君之位的争夺也开始从暗地里转到了明面上。
两京市令韦统和尚书中司郎陈广励都是李党,而薛家一直是武守致隐藏得很深的心腹。
昭阳公主事件的背后,恐怕不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月,而是冷冰冰的朝堂倾轧。两派相争,牺牲的却是一个花样年华的怀春少女,何其无辜。
不过话说回来,生在帝王之家,得了旁人得不到的,也就该生受旁人受不住的;受得住是本分,受不住的,只能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