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崔竞要与武祺光竞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包括不少锦衣华服盛装打扮的女眷。她们云髻高梳,搽着香粉,以纨扇半遮娇容,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窥着武祺光身后的昭阳,窃窃私语。
“那就是昭阳公主?生得倒是极美。”
“美又如何,还不是薛七郎弃之如履的?”
“不是说是个痴傻的吗,怎么瞧着不像呀!”
“好似是大病一场连痴症都痊愈了哩!不过看她这般肆无忌惮地在男子面前袒露容色,恐怕是礼数还没学好呢。呵呵,也就是仪仗个公主的身份,平日里还不知道是个如何骄纵的蠢货……哎呀,不说了!兰台郎来了……”
崔竞跽坐棋枰前,颔首行礼,歉意道:“手谈一道,本不该用于意气之争,无奈友人恳切相邀,拒绝不得,敬请敬宣候见谅。”
武祺光笑眯眯地说:“无须向我道歉,今日与你对弈之人可不是我。”
崔竞一怔。
昭阳上前一步,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抓了一把白棋,微笑道:“承让。”她暗中观察他的眼神,发现除了略带惊愕外并无其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天上人间,那个与她相守十年的周昀真毕竟再也回不来了。
前世今生,人有相似,昭阳不是她,崔竞也终归不是周昀真。
她本来早在马球赛后就可以去找崔竞,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优柔寡断还是第一次——不敢面对那张熟悉的脸上陌生的神情,就如同现在一样,不愿撞上崔竞客气疏离的目光。
当发现与崔竞对弈之人是昭阳时,四下忽然安静了,薛咏身后的权贵子弟们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那些女眷纨扇后不屑的眼神更是不必多说。
李祚直言讥嘲道:“武祺光你要是想认输就趁早说,收拾东西走人吧。”
武祺光笑道:“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怎么陈留王也灭自家人的威风?昭阳公主的棋艺,难道陈留王没领教过吗?”
李祚“哼”了一声不说话。他虽然没和昭阳对弈过,但也绝不相信从前连字都不识几个的昭阳能打败兰台郎崔竞。
崔竞并未因对手是昭阳而妄自轻敌,反而更端正地行了一礼,从棋盅里挑出两个黑子。这种做法名为“猜先”,昭阳先前随手拈的那把白棋如果是偶数,就意味着崔竞猜对了,可以行先手;反之昭阳先行。
昭阳把手中的散棋摆开,随意瞥了一眼就道:“你先手。”
崔竞棋风稳健,每一步都经由深思熟虑;昭阳却是凌厉灵巧,刚柔并济,特别是速度奇快,每每崔竞的黑子一落下,她的衣袖就带起一阵风,几乎是同时落下白子。
刚开始还有女眷压低声嘲讽:“昭阳公主莫不是胡乱下的吧?哪有人这样落子的?”可后来出声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最后鸦雀无声。
薛咏身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世家出身,自然是从小开始学棋,就算下棋水平不怎么样,观棋的能力总是有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昭阳公主的棋力绝非凡品,恐怕在整个长安的找不出几个敌手。
围棋六大境界,崔竞十五岁便被称为“入室”,弱冠之年就位居“高手”之列,已是难得的神童。可细观昭阳的棋路,三转棋风,能攻善守,运筹帷幄,竟然毫不逊色于任何国手!
崔竞每一步棋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脸上的微笑也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凝重和震惊。他震惊的并非是因为昭阳过人的棋力,而是……她对他的那种熟悉和了解。
他少年成名,也曾与不少国手以上的棋手对弈过,可从来没有人能给他像今日这般的冲击。再厉害的国手也不可能像昭阳一样下得这么一手快棋,他们能走一步就知晓后面十步二十步,可终究没有读心的本事。但昭阳那双明澈含笑的双眸,却仿佛洞悉了他所有心思!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看棋盘,她分明……在看他的眼睛!
因昭阳下得太快,一局棋还不到两刻钟就临近了中盘,此时黑棋虽显现了颓势,却还不十分明显。但崔竞心里清楚,这么下下去,他不可能胜过昭阳。
一个怀抱白色拂林犬的少女忧心忡忡地问同伴:“崔九郎莫不会就这样败给昭阳公主吧?”
她的同伴怒视了她一眼,啐道:“崔九郎怎么可能会输呢?对方还是昭阳公主!”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兰台郎和痴傻驽钝的昭阳公主。
李祚和薛咏二人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愕。
薛咏心情复杂地说:“昭阳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不但美丽更胜往昔,气度芳华,一身天家贵气,还如此聪明擅弈,若是当初他娶到了她……
“我也不晓得。”李祚咽了一口口水,“她那场大病醒来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武祺光叹道:“我本以为自己的棋力在长安年轻勋贵中,除崔竞外再无敌手。与昭阳对弈时连输十二局,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武祺光的名头在长安勋贵圈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既然他说连输昭阳十二局,就绝不会只是十一局。围观众人听得这席话,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
说时迟那时快,乍然听见一声少女的尖叫,一团白花花的影子飞速挣开她的怀抱,几个跳跃,扑到了棋枰上,搅乱了一局黑白。
昭阳执白棋的手悬而未落,与那只坐在棋盘上搔头挠耳的白色拂林犬四目相对。她把棋子放回棋盅里,向那只拂林犬招了招手,那只狗忽然像通灵了一般,柔顺地跳进了她的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不断地蹭她的胳膊。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喊了一声“雪衣娘”,提着裙摆惊惶地一路小跑到了昭阳面前。
昭阳轻轻抚摸着怀中乖巧的小狗,语气出奇温和:“她也叫‘雪衣娘’么?”
“是的,公主。”那少女惶恐地不知所以,“是我没看管好雪衣娘,请公主恕罪。”
昭阳没有应答她的话,反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崔竞,她把雪衣娘放回到棋枰上,对他微微一笑:“你也抱抱她吧。”
崔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依言抱起了那只狗。怪的是,那只名为雪衣娘的拂林犬竟对他也十分亲近熟悉的样子,非常自然地蜷在他怀中,眯着眼享受他的抚摸。
昭阳心情复杂地望着他和雪衣娘,回头对那一脸泫然欲泣的少女说:“这只狗与我投缘,若是你愿意忍痛割爱,就把她卖予我吧。”
少女望望雪衣娘,又看看昭阳,很是不舍的样子。一个貌似是她兄长的青年人急忙站出来说:“这只拂林犬搅坏了公主和崔九郎的棋局,公主心地仁厚不追究此事已是难得。此犬既与您有缘,公主若喜欢抱走就是,哪里好提银钱上的俗事?”
她兄长既已这么说了,少女的意愿也就不再重要了。
但李祚等人关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棋局未完,这输赢该如何评判?”
武祺光指着雪衣娘道:“既然叫这小犬毁了一局棋,便是天注定要咱们了结纷争,不起宿怨。何不把帷幄撑开,再摆十数坐具,合席而游,陈留王可愿与我饮上一卮剑南烧春?”也算是各退一步。
他一番话说得客气,李祚再不识相也不好意思给人家甩脸,只得无奈道:“此法甚好,就依敬宣候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