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位于终南山脚,西北起于韦曲塔坡,东南止于北麓王莽乡,水草丰美,花木繁茂,历来是达官贵人营构别墅之处,可谓是私宅荟萃,韦、杜两族更是世居于此,故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
此时已非樊川游人最鼎盛之时,但一路车行,还是能看到不少年青男女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大唐的男女之防并不十分苛刻,只要有亲眷相伴出行,一般都不会被套上私相授受的帽子。但是像昭阳和武祺光这样的表兄妹,男未婚女未嫁,如果独自出游还是多少会有些落人话柄。所幸武祺光想得周全,邀请了两个年纪相仿的两姓子弟,永山候李沛和新安县主武沁乐。
长安诸多家族百年联姻,随便拉两个高门子弟,都能数出几代的姻亲来。比方说李沛就是她的堂侄子,武沁乐就是她的远方表妹。好在她前世也是出生在帝王之家,对处理这些纷繁复杂的亲戚关系还算驾轻就熟。
武沁乐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生得白白嫩嫩,一双笑眼,很是讨喜,与她同车而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又很聪明地不去提她从前的事,只一口一个讲樊川的风景和典故。
昭阳毕竟不是真的十六岁少女,没有她那样的活泼心性,只静静听着,偶尔插上句把。
和男人待在一起还好,和女人待在一起,她那睥睨江山的气质便显现出来了。武沁乐好似怕她得紧,每说几句话就要拿余光去窥看她的脸色,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昭阳觉得很好笑,她自问前世也是个亲善和蔼的皇帝,从没把哪个姑娘吓成这样的。
武沁乐腼腆地一笑,往她那边凑了一凑,小声道:“我只是感觉公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哦?”昭阳好奇道,“传闻中的我是个什么模样?会吃人吗?”
武沁乐忙摇手:“不不,那倒不是。”她憋红了脸,所思许久方道:“我和其他娘子们一起戏耍时,她们谈起公主,话里的意思都说您是个……是个不讲理的人。”
不讲理?也难为这小娘子能杜撰出这个词来。昭阳哈哈一笑:“她们恐怕没有说得这般客气吧!”女子里很少有像她这样笑得肆意自如的,直把武沁乐看呆了去,心想:阿娘总教我女子要笑不露齿才是礼数,可昭阳公主怎么就笑得如此好看?
昭阳直到下车都面带笑意,倒是让武祺光有些惊讶,对武沁乐戏谑道:“能把公主逗笑,堂妹你本事不小啊!”
武沁乐红着脸垂下头:“阿兄你又挪揄我!”
昭阳抬头顾盼四周,只见飞烟垂柳、湖光潋滟,风光大好。
李沛笑道:“可惜没在三月来,那时桃花繁簇,才是盛景!”
四人又走了一段,到了湖边堤岸,寻了一处碧波红蕖所在。武祺光赞道:“此处甚好!”于是吩咐仆侍们打点车马,在岸边挂上彩幄翠帱,布置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私密空间,却把整个樊川最好的风景圈在了视野内。
又有仆人从车上搬下早就备好的几案、坐席、美酒、棋枰等物,甚至精细到杯盏、笔墨也一概不缺。李沛惊叹道:“放眼长安,还真真找不出第二个武四郎!”
武祺光笑道:“不过是懂得享乐罢了。”
正在此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车马辚辚,人声喧闹,嬉笑燕燕。
“武祺光!”李祚骑在骏马上,双目直要喷出火来。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甩给仆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武祺光面前,抽着马鞭,恨恨道:“拿一头病豹换了我的神犬,你真是好本事!”
武祺光还未应答,就听旁边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分明是自己技不如人,还在此处携以私怨,扫了人家的兴致,阿兄才是好本事。”
李祚诧愕地回头:“昭阳?你如何也在这儿?”他目光在二人间游移,蓦然明白了,勃然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同这个小子混在一处吗?你明知我和他结仇已久,还私下与他同游,可曾把我这个做兄长的放在眼里?”
昭阳又好气又好笑:“与谁人同游是小妹的私事,何时轮到阿兄来管了?”
李祚在武祺光面前被她扫了脸面,登时便要发作,好容易才压制住怒火,咬牙切齿道:“好!你好……昭阳,你好得很!”
这时的昭阳,心思却已不在他身上。
崔竞骑在一匹枣红马上,黑纱襆巾,鸦青圆领缺胯袍,蹀躞黑靴,都是一样的装束,偏他鹤立鸡群,卓尔不凡,把身旁众人的风头全盖了下去。
武沁乐轻声赞叹:“崔九郎一露面,直叫天下男儿都没了颜色。”
打一匹白马上下来一人,长得有几分眼熟,身着革色胡服,窥了昭阳几眼,欲言又止。他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没敢和昭阳搭话,转过头问李祚:“发生了何事?”
李祚冷笑道:“他敬宣候不过比咱们早到了一刻,就要霸占这整片风光,还有没有理了?你们用帷幄一圈,我们还看个什么劲儿!”
那革色胡服的青年又拿余光去瞥昭阳,昭阳与他四目相对,不悦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总看我作甚?”那青年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喏喏道:“昭阳……我,我……”
“薛七郎!”李祚手搭在他肩上,目光却是狠狠扫过武祺光,“眼下这副局面,你说该如何是好?”
原来这胡服青年就是薛咏,他现今衣着整洁明丽,与昭阳在诏狱中所见的狼狈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她认不出来。
武祺光含笑道:“樊川这么大的地界,哪一处不是风景,陈留王何必非要同我们争呢?”
“嘿!”李祚抱臂道,“本王就是和你杠上了,怎么着?”
薛咏倒是想息事宁人的样子,毕竟他刚出过那档子事,也不好太招摇,便摆摆手压低声劝道:“算了,咱们去别的地方吧。”
李祚哪里肯依,反而大声嚷道:“薛七你怎么自从打诏狱里出来,就变成了胆小畏事之徒?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小小一个武四郎!”
和他们一同前来的除了薛咏族中兄弟、昔日友人还有一部分女眷,闻得此言,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丝丝嘲讽。薛咏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狠狠瞪了瞪李祚,却终究是不敢得罪这尊大佛:“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祚得意道:“不如咱们设个赌局,谁输了就自己灰溜溜打道回府!”
武祺光挑了挑眉毛:“比什么?”
李祚瞄到一边已经摆好的棋枰,瞅了骑在马上的崔竞一眼,灵机一动道:“比对弈如何?听闻你敬宣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
武祺光下意识去寻昭阳,昭阳也正好在寻他,两人目光交错,相视一笑。
他莞尔道:“有何不可?某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