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亲的那年不过十七岁,昀真也才大她六岁。
昀真在人多的时候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私下里却不大能跟人打交道,特别是女子。新婚之夜,他几乎没敢看她的眼睛,龙凤烛火照耀下,年少英俊的面庞满是尴尬和生涩。
她那时刚刚登基,还不懂得作为一个帝王该如何掩饰情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动辄朝身边的人大发脾气。从小到大,人人事事都让着她,唯有昀真不。他秉直刚正得近乎固执,心底没有一点污秽,也绝不会纵容她的坏毛病;可是每当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又会露出明朗温暖的微笑。
天底下,除了明德太后,只有昀真拿捏得住她,既是丈夫,也是良师益友。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昀真都变了。
她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习惯皱着眉头,用威严的语调训斥臣下;昀真变得越来越包容她,温柔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唯独笑容日愈吝啬,
所有改变都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直到昀真过世后,她回过神来,才恍然发现自己竟错过了那么多。
如果重新回到十年前。
她曾无数次试想,如果能重回十年前,如果她能早些醒悟,如果她能守护昀真而不是一味从他那里索取,如果她能不让他赌上全部又输得一败涂地……
会不会……
*
崔竞抱着一捧乌鸢,翻身上马。
一个华服少女掩面而笑,一对水汪汪的杏眸中饱含春情:“九郎从何处采来的乌鸢?是要赠予心上人么?”
崔竞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昭阳拉开车中卷帘一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幕,对半袖说:“去问问崔竞,若我改日还想会他,该去哪里寻他?”
半袖诧异地望着她。
“没听清么?可需我再讲一遍?”昭阳凤眸一眯。
半袖急忙称诺,镇定心神,走到崔竞马前,照吩咐的问了。崔竞抬头看了一眼昭阳的马车,俯身对半袖说了几句话。
“他如何答复?”
半袖踌躇道:“兰台郎说,公主要是想见他,就遣人把名帖送到永安坊的大槐酒肆,他自会依言恭候佳音。”
车舆内的昭阳淡淡道:“今日这番话,我不希望被第四人知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半袖惶然垂下头:“奴婢明白。”
*
一行人进城后各自散去。
临近宵禁,大道上车马稀疏零落。
昭阳的车驾先行送走了武沁乐,还未来得及驶进兴庆宫,就被一个内廷侍官骑马拦在了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她掀开车帘。
那内官在马上行了一礼,沉声道:“下官在此已等候多时,陛下急召公主进宫,片刻不得延误。”
昭阳眉宇一凛,果断下令:“改道,去大明宫。”
天色在昏暗中更添了一丝阴沉,乌云团聚,隆隆的车马疾行声在九仙门的青石道上一路响彻。
从车上下来,夜风微凉,半袖为她披上织金玄色斗篷。昭阳抬头看了看星月俱隐、黯淡无光的天际,面色凝重,跟随着提灯而行的宫女走进武曌的内寝。
整个寝宫只点着一半的灯烛,显得分外森然冷清。
慕容嫣迎上来,压低声解释道:“陛下在榻上歇息,见不得烛火。”
昭阳往明黄色的重重帷幄后窥了一眼,蹙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嫣难掩忧色,叹息道:“是陛下的旧疾复发了。自先帝坠马后,陛下的身子一向都不好,夙兴夜寐处理朝政又难免有亏空不足之症。年初的一场风寒来得急迫,足足养了大半个月,当时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今日一听到黄河决堤的消息,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地……”
“御医怎么说?”
慕容嫣垂下眼睑:“只陛下一人听到了御医的诊治。”
也就是说,除了武曌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的病情到了何种程度?昭阳脑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道:“既然阿娘已经歇下,我还是不打搅她安寝,明日再来罢。”
慕容嫣眼中的赞赏一掠而过。
“明日辰时我会再入宫,如果阿娘醒了要见我,你如是禀报就是。”昭阳一面说着,一面毫不犹豫往外走。
闷雷如猛兽低咆,昭阳一行方走出数十步,豆大的雨点就霹雳般落将下来。为了轻便行事,她身边只带了半袖安钰等几个贴身婢女。几人躲到一处回廊的雨檐下,半袖急忙给她擦衣襟袖口的水渍,安钰则匆匆跑回正殿取伞。
昭阳从半袖手中抽回袖摆,摇头道:“不必了,回去换一身就是。”
她的脑海中满是今夜发生的事,无暇再管其他。
武曌病重,第一时间召见她,固然是因为她是最受**的幼女,除了武曌之外再无依靠;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不属于李武两党任何一派,没有政治倾向。如果她刚才没有直接出宫,而是留在宫里,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看慕容嫣的神色,分明是知道些什么。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惨白的光芒一闪而过,映得檐角的鸱吻分外狰狞。大雨瓢泼,沿着斗拱仿佛断线的珠帘滑落,在积水上溅起一连串涟漪,眼前渐渐升腾起朦胧的雾气,遮掩了视线。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雨帘之后,撑着十二骨青竹伞缓缓走近。玄青阔袖外衫,内里白衣胜雪,巍峨宫闱仿佛闲庭若步,步步生莲——姑射真人,蓬莱谪仙,不过如是。
他在廊下停住脚步,掀起唇边一弯小小弧度,露出一颗天真妩媚的犬牙,行礼唤道:“昭阳公主。”语气从容慵懒。好似那些疾风骤雨,电闪雷鸣,都与他无干,连靴子都未溅上泥泞半点。
又是一丛闪电,如利剑斩断天际,白光晕在他那张令人窒息的脸上,不知是谁不禁深吸了一口长气,却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昭阳忽的想起一人。
民间传说——白鹤入府,神姿仙骨。
“贺兰府监。”她不温不火地回礼道
贺兰斐登上台阶,走进回廊檐下,徐徐收了伞,微笑道:“几次与公主擦肩,不想今日竟在此处遇上。”
昭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贺兰斐的眼光瞟过她身后的奴婢,把手中的伞递到半袖跟前,一对辰星般的明眸却含笑直视着昭阳:“雨势颇大,公主无伞难行,可愿收下斐一番心意?”
昭阳淡淡瞥了他一眼,虽然没有明确回绝,但婉拒之意显而易见。
“公主已不是第一次推开斐的好意,斐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公主,令公主厌恶我至斯。”贺兰斐轻叹一声,配上他那无双的容色,真真叫人不忍拒绝。
若是旁人也许就碍于美色或情面收下了,但对他一直警惕戒备的昭阳却不打算如此。话间安钰已取了伞来,昭阳亲自将伞打开,疏离道:“并非如府监所言,不过是昭阳早已命宫人去取伞,不想再节外生枝罢了。”
贺兰斐倒没有再强求,坦然收回伞,只噙着笑道:“如此。”
昭阳冲他一颌首,带着婢女离去。
贺兰斐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反倒是眼神中蕴含的深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