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三天里,武曌既没有上朝,也没有接见臣子。虽然对外只说是玉体微恙,无甚大碍,但不少人暗地揣测她这次复发的旧疾来势不小。正是储君未立的敏感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迎来轩然大波,更何况是疑似武曌病重这样的大事。
朝野间暗流汹涌,但李武两党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作为武曌病后唯一召见过的人,昭阳的兴庆宫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有交情没交情的,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想从她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
昭阳的态度很明确——宫门紧闭,统统不见。
她本无意参与两党的争斗,但现在却有了必须卷入其中并且赢得胜利的理由——崔竞的出现,让她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大胆而惊人的想法……
既然决定开始,就更要牢牢掌控住主动权。虽然现在就掺和进这局不甚明朗的乱棋里,并不明智,但——不掺和,不意味着不作为。相反,如果想站对队伍,她还必须行动在那些人前面。
她在等,等其中一方沉不住气。
武曌卧病的第四日上午,兴庆宫迎来了一位无法拒绝的客人。陈留王李祚一改往日风风火火的毛病,乖乖地递上名帖,得到了昭阳的面见。他的来意也很明确——武守致在家中开了一局赏莲宴,希望邀请到昭阳到场。
“阿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今日先回去罢,小妹若有空暇,必当赴宴。”昭阳话说得客气,却也滴水不漏,一句话打发了他。
李祚欲言又止。
昭阳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妹,又不是旁人,阿兄有话但说无妨。”
李祚踟蹰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问:“母亲的病情……是否真如坊间传言的那样……”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难道阿兄也以为我知情不报?”昭阳委屈道,“那日游玩回来,母亲确实召见了我。可那时天色已晚,母亲已经安寝歇下,我又如何能再打搅?只在门边同慕容内舍聊了两句就出宫了。阿兄若不信,尽管去问慕容内舍!”
李祚烦躁道:“现今宫内上下戒严,连只苍蝇都进出不得。如果我能见得到慕容内舍还来问你作甚?”他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了,忙补充道:“我也是担心母亲的病情,昭阳你莫要多想。”
他都亲自来为武守致做说客了,她当然不会“多想”。
李祚走后,半袖忧心忡忡地问:“公主真的要去梁王府赴宴?”
“去,为什么不去?”昭阳悠悠道,“不过在去之前,我还得再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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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位人家请都请不到的大贵人,怎么忽然想到要见我了?”武祺光斜靠凭几,一副没睡醒懒洋洋的样子,撑着额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昭阳乜了他一眼:“梁王明日邀我去府中赴宴,你可有份参与?”
“你明知我和梁王虽是堂兄弟,但桥归桥路归路,走不到一起。”武祺光笑道,“还来问我作甚?”
“但你毕竟姓武不是么?”昭阳似笑非笑。
“不错,我姓武。”武祺光坐直身子,笑眯眯道,“不过不是武守致的武。”
是武曌的武。
得到武祺光承诺的昭阳轻挑眉梢:“我可以相信你吗?”
武祺光沉默半晌,答道:“暂时可以。”
“我身边没有可信的人。”昭阳直勾勾盯着他,“帮我送一封信到永安坊的大槐酒肆,你亲自。”
武祺光沉思片刻,道:“永安坊,没有大槐酒肆。”
“我知道。”昭阳十指相扣,上身前倾,微微一笑,“所以才让你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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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竞或许没有城府,但还是多少留着点心眼的。把幽会地点直白告知婢女这样的事,恐怕只有李祚才做得出来。永安坊没有大槐酒肆,但是站在永安坊的任意角落,都能远眺到一街之隔的大雁塔,大雁塔下的慈恩寺以千年古槐林闻名。
凭武祺光的才智,猜到其中的蹊跷并不难
昭阳很难在多方监视下把信送出去,她必须按照自己平日里的生活习惯走动。与李祚和武祺光见面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如果是突然去了慈恩寺就难免要引人怀疑了。
所以,她把和崔竞的会面地点定在了偶尔会造访的西明寺,时间是武守致赏莲会的翌日。
在那之前,她还得见一见那位只手遮天的梁王,才能下最后的决断。
巳时三刻,昭阳的车马准时停在了梁王府门前。
梁王府邸位于崇仁坊西南,与禁苑皇城仅一墙之隔,面积虽然不能和特赐给昭阳的兴庆宫相比,但也是远远超出了寻常王侯的制式,特别是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极尽奢华。
昭阳在马车上特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梁王府正门外的戟架——三品以上官员和王公贵戚可以在门外排列竖立绑有幡旗的长戟,官品越大,列戟越多,私家最多可列十六根,其下以双数递减。
梁王府列了十八根。
太子的东宫殿是二十根。
这才真真是司马昭之心。
与游樊川那时的随意不同,在这样正式的宴会上,昭阳是戴着幕离,遮掩住全身的。一路穿堂过室,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不同身份、不同情绪的各种视线。
这次的宴会名为赏莲,就没有放在正厅,而是搬到了莲池的亭台上,清雅的歌舞奏乐配着荷叶婷婷,白莲袅袅,倒是别有一番新意。
因是赏莲的名义,梁王府中还是颇来了一批亲近武党的年轻人。男女分席而坐,中间隔着竹卷帘,昭阳的位置离武守致的主座仅一席之遥,而她对面坐着的,赫然就是薛咏。
薛咏的脸色很难看,为了掩盖蜡黄和憔悴,还搽了一层粉,看着谁都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谄媚。大概是他还没敢跟别人说在樊川遭她痛斥之事,武守致才敢把他安排在她对席。
武守致身形消瘦,五官棱角分明,留着一撮下须,颇有几分文气,性情却出人意料地豪爽,宴会过半还拿起一只斟满的鎏金仕女纹八瓣银杯,亲自下场劝酒:“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弘王武德奕满饮一大白,笑答道:“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武守致果真当着众人面唱起歌来,客人们纷纷回敬,歌声此起彼伏,堂上堂下的奏乐舞姿相交融,酒酣正浓,气氛极佳;帘后的仕女们也按捺不住,起身相和。
昭阳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趁着酒宴忙乱,带着半袖悄然离席。
前厅歌舞升平,后院却是静谧得只余下蝉鸣,连个走动的下人都没有。
“公主……”半袖面带豫色。
昭阳对她摆了摆手:“你在院外候着,不管是谁来,都只管放他进来。”
她原本刚想说武守致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一局宴会下来招呼都没有和她打一声,一个斟酒的婢女就悄无声息地把纸条压在了她的杯盏下。
昭阳翻弄着手中的纸条,淡淡一笑,现在就看他派谁来做这个说客了。
只听门外半袖带着一丝诧异,行礼唤道:“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