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每次见着贺兰斐，心里都不痛快。倒并非瞧不起他面首的出身，一是不喜他那软硬掺半的**态度，二是讨厌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生为男子，长成崔竞那般恰到好处，长成贺兰斐那副样子，阴气压过了英气，总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感，于国于家都不是祥瑞福泽的面相。
一想到崔竞，昭阳不禁又有些挂念，索性托了武祺光送信到慈恩寺，把人再约出来。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走到哪儿身后都免不了跟着一串人，婢女侍卫林林总总叫人好不厌烦。这次她特地约在龙蛇混杂、胡商出没的西市，男装打扮，骑马出行，只带了半袖等几个亲近的近侍。
昭阳虽不十分信任半袖，但也清楚她不是个多舌之人，还算勉强堪用。除了某些不能透露给武曌的事外，其他的让她多少知道一点也无妨，毕竟是身边的人，一直好端端瞒着也不大可能。
半袖听说昭阳男装出门是为了见崔竞后，脸上除却诧异，倒有几分喜色：“崔九郎人品贵重，胜过薛七郎多矣！”按照她的想法，公主这样的出身、容貌、品性，放眼长安，也确实只有崔竞能堪堪匹配，这桩姻缘很不坏。
昭阳把人约在一家胡家酒肆，因着男装气度不凡，还是颇引来些胡姬的目光。但细看是个女子，还是出身贵门的，人家也都各自歇了心思。
昭阳坐在二楼，倚在窗户边上，不多时就看见崔竞纵马驰来，胯下的神驹正是马球赛上大展威风的“飞云骓”。白马青衫，俊秀少年，**恣意，街上许多行人都停顿脚步都看傻了眼，不少身姿曼丽，大胆泼辣的胡姬更是直接从楼上抛下手帕帔巾，笑语燕燕。
崔竞和昀真生得一样的性子，人前倒是大方得很，半点不脸红，毫不慌忙地下了马，吩咐随从把马系在树下，不紧不慢地进了酒肆。
他一上楼，昭阳反而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对他说：“走吧，到市集逛逛。”
他乍一见男装的昭阳，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怔地就跟着下楼了，到出了门，才回过神问：“公主约竞出来，难道不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笑他木讷又可爱，“无事便不可见君么？那咱们去寻些要事做罢。”
两人走在街上，通身锦绣金玉，身后不远又跟着各自的随侍，引来侧目纷纷。
昭阳扶额道：“当真失策！只想着坐在酒肆里，延秀你不是平白被那些胡姬瞧了去，吃了大亏；没成想走在路边，更是被看了个干净。”
崔竞温和地说：“容貌生下来，自己又瞧不见，不就是为着给别人看的么？”
“那为何人人得了稀世珍宝，都要束之高阁、珍而藏之，而不是拿到街头给人赏玩？”
崔竞说：“那是因为太过珍惜，生怕旁人偷了抢了去，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一样的。”昭阳微笑，“我也怕延秀被人偷了抢了去。”
大约是她这些不矜持的话说得太多，崔竞也开始学着假装没听到，面色如常起来，唯有偷偷烧红的耳根泄露了些许心绪。
昭阳并不戳破，笑盈盈地指着街边一家坟典书肆道：“我前日发现宫中的《金篆玉函》丢了一卷，正想寻个机会补齐，延秀可愿陪我走这一趟？”
崔竞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迈进书肆，一干随从就候在门外。
昭阳不去翻寻书籍，也不问询掌柜，径直带着他往深处走，越走越暗狭，直至一个书箱背后。崔竞瞧出了不对劲，唤了一声，“公主……”
昭阳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袖底的手却无声无息地探过来，拉住了他的。十指相触，崔竞从头到脚仿佛涌过一潮浪，又像是被雷电击了一轮，脑子里嗡嗡作响，任由她牵引着，走出了书肆。
眼前忽的明亮起来。
他恍然惊觉自己正和昭阳手牵手站在另一条街的街口。
她得意地说：“这条密道连书肆掌柜自己都不晓得呢。”她化作游魂时听了长安城里太多大大小小的隐秘，包括这家书肆掌柜的娘子每天从书箱后的密道溜出去，与**幽会之事。
“公主……”
“不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很不自在吗？”昭阳握紧了他的手，含笑望着他，“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两个人。”
崔竞对着她的双眸，胸腔里一股热流翻涌，分明是紧张得浑身僵直，却有种莫名的轻松快活，整个人都像是要腾空一般。是啊，为什么早没想到呢，他其实早就把她放在心里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他向来堂堂正正，容不得一丝阴狭，唯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收到她送到慈恩寺的信，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的笑，却在小心翼翼展开信、发现她只为见恩师的一刹那，凝在了唇边。
他听着她真真假假顽笑似的情话，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忐忐忑忑，但每夜辗转反侧回想起来，一字一句斟酌着，难道就没有一丝欢喜？
他分明，不是不高兴的。
这种感情是什么，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公主，我……”
“你不用急着告诉我答案。”昭阳弯了弯唇角，却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怅然，“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一见倾心、生死相许？多少夫妻婚嫁前连面都没有见着，却能日久天长、相濡以沫；多少才子佳人一个回眸爱得至死不渝，最后还不是各自离散。”
崔竞沉默半晌，方开口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甘愿喜欢你的。”她反而神采飞扬，自矜地一笑，“况且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崔竞，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我想和你做的，是一世夫妻，不是分飞的劳燕。
你不走过来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走过去。
这一世，我会走向你，紧紧抓住你的手，再也不放开；这一世，我会爱你更多，胜过王座，胜过社稷，胜过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