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下了?”贺兰斐正在用金粉誊写一卷佛经,话间落下了最后一笔,吹了一口气,端详许久才满意地颔首,“叫人裱好送过来,用锦眉装。”
小厮踌躇了一会儿:“那薛家郎君的事……”
“他愿意来就来,愿意等就等,只管告诉他,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贺兰斐慢悠悠地说,“倒是兴庆宫那边你还要继续派人看着,什么时候昭阳公主准备进宫了,就赶紧来回禀。”
小厮敬诺。
梁王武守致是个烂桃子,庐陵王李竑也是个烂桃子,陛下也好,两党也好,都不过是想从这两个烂桃子里拣一个稍微能入眼的罢了。可是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总觉着哪个都好像比另一个要更烂一些。
可他不一样。
他要做的,是找一个好桃子,亲自送到陛下的眼皮底下。
*
薛咏在贺兰斐的府前吃了几天的闭门羹,又急又气,嘴里都冒出了血泡,每次去见梁王都是提心吊胆。
武守致也知道他是个不能成事的,虽然不大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事实上,贺兰斐这条线对他而言已经可有可无了,因为他搭上了另一个人——武曌跟前第一得宠的冯小宝。
这个冯小宝本是市井泼皮无赖,后来入宫得了武曌的青眼,假意出家做了白马寺的主持,还被封为正三品左武卫将军,甚至多次率军远征突厥。每次他一到前线,战都早就打完了,平白拿个军功。
区区一个控鹤府府监都能进出禁宫,更何况冯小宝?
而且和不识相的贺兰斐相比,冯小宝就显然有眼色会来事得多,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田产房契,只要武守致送来,他就没有不收的。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所以当武守致提出希望他去宫中打探一下武曌的病情时,他二话不说就满口应下了。
但实际上,冯小宝熏熏然地说了大话。他出入大明宫哪有那么容易?自武曌设立了控鹤府,新人换旧人,他的宠爱比之从前浅薄了许多,不过是仗着往日的情分才敢随意在禁宫走动罢了。
此时大明宫气氛肃穆,人人自危,连来往的宫人都放轻了脚步,武曌的寝宫更是防得铁桶一般。没有武曌召见,现在谁能进得了内廷?冯小宝口中打探得万无一失,也不过是寻几个素日有交情的近侍,问上一问而已。
这一问可不得了,他原本是个没脑子的,对武曌的病只有三分上心,以为确如公书上所说不过偶染小恙,结果一打听,听到的全是“陛下已经十数日下不来床”、“汤药源源送进去,全是慕容内舍经手的,一日不曾断过”、“恐怕不大好啊”……
这下子,别说跟梁王交底了,就是冯小宝自己,也是怕得两股战战直打哆嗦。他一介榻上弄臣,若没了武曌的庇护,真真是打回原形、贱命一条!如果武曌驾崩,那谁还能扶他一把,留他通身富贵?
对,还有梁王!只要梁王做了太子,登上皇位,再怎么说他也有个从龙拥立之功,哪会短得了荣华富贵?
这一激灵,他就忙不迭跑到梁王府,一改往时倨傲,说了一箩筐客气的奉承话,把武曌的病情夸大到奄奄一息、命不久矣,恨不得梁王明日就坐上龙椅。
武守致看他一副殷切的模样不似假装,心跳瞬时加快,心思也慢慢动了起来。
*
昭阳五日内进了三回宫,次次都被拦在了武曌寝宫外面,连慕容嫣的面都没见着。她心中明镜似的清楚,虽然所有人都是一般待遇,可连李祚这样的,也成日里赶着往大明宫跑,一是是不得不来表个孝心,二想探探消息。
武曌没见到,慕容嫣没见到,贺兰斐倒是见着两回。
他像是成天在宫里转悠一样,到哪都能碰见,每每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从不多一句闲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又不是什么戏折子里胡诌的前世姻缘,况且她和崔竞还没这般心有灵犀呢,他贺兰斐又算个什么东西?
正如他那日托人带来的那句“事不过三”,到第三回碰面的时候,昭阳也不耐烦和他玩了,主动挥手退下了一干奴婢:“贺兰府监有话就直说,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
贺兰斐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袍襟,月白的靴子和蹀躞,腰间悬着羊脂玉佩。这颜色极难配,换作旁人来穿,难免要充作一根油光光的茄子,偏偏他被衬得眉目如画,美得教人心惊胆颤,梦境一般生怕捂碎了。
他的眼眸像一泓春水,清雅澈然,“斐只是觉得同公主有缘,望有幸结交一二。”
结交?还是勾结?
昭阳淡淡道:“贺兰府监身为内臣,与我结交,恐怕不大合适吧?”
贺兰斐走近一步,到了她跟前,忽然伸手拈去了她发间的一片粉嫩花瓣,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然后晕开一抹纯真的笑意,仿佛霁月繁花在暖风中揉碎,幽香袅袅,“不过是君子之交,清者自清,公主何足惧也?”
离得太近,昭阳闻到他袖间隐隐的苏合香气,因为太过清新,竟忍不住又嗅了一嗅。可抬头对上贺兰斐那双好看得移不开眼、浮着一层笑的眸子,心里一阵烦厌,不禁反唇相讥道:“我是女子,你是小人,竟也称能得上君子之交?”
贺兰斐却是不恼,微笑道:“看来斐与公主果然有缘,只照过一面,倒看穿了斐是个小人。”
能坦诚说自己是个小人的人,起码还不算伪君子。昭阳虽仍不喜他,面色却稍霁了些。
“这几日,薛家七郎数次叨扰府上,斐与他向没有来往,也不欲沾染此人,故而闭门不见。”贺兰斐直勾勾盯着她,“只是不知这事与公主可有牵扯?”
昭阳冷笑道:“贺兰府监说笑了,此事怎会与我有干?我是与薛咏有过交情,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了,难不成他做什么还都要担到我身上?”
贺兰斐颔首道:“如此,是斐唐突了。”
“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行一步,府监请自便。”昭阳提步便走,刚迈出垂花门,忽然掸了掸袖间的落花,回头漫不经心道,“不过这为女子拾花的风雅之事,府监还是只对陛下一人做便好,免得引人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