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四处搜寻自己的半袖一干人等,昭阳和崔竞刚迈出的脚又踏回到了巷子里。
不久前刚下过雨的巷子石板湿滑,昭阳脚一滑,险些跌倒,崔竞下意识去拉她,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她扯进了怀里。
他俊脸通红,急忙扶正她:“你没事吧?”话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忙不迭松开,避嫌似的藏在身后。
昭阳看着他一连串笨拙的动作,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勉强盖住了溢出的笑意。
崔竞尴尬地不得了,也故作不在意地咳了两声。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沉默了一瞬,竟然同时笑了起来。
崔竞想起从她口中听到的消息,笑容慢慢收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昭阳,掩不住眸中的浓浓忧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想说的话就说罢。”昭阳好笑道。
他心中的思绪万千,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既担心武曌多年来对他们父子若有若无的忌惮,更担心昭阳身处权力漩涡要面对的重重危机,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一切小心。”
“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毕竟天底下能稳稳拿捏住她的人,只有眼前这一个。
昭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延秀,我……能抱抱你吗?”这一别,在储君立定之前,恐怕是难再相见,还未分离就已开始无限相思。
崔竞心里说不出的柔软,又说不出的疼痛,像是一朵蚌肉给针扎了一下。他抬手撩起她的碎发,生涩又温柔地别到耳后,轻声答道:“好。”
昭阳立刻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腰,把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地嗅了一口他袖间的檀香,用仅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延秀,等我——”
*
七月初三,太学博士卢龙思上疏请立太子,奉车都尉楼伯舒、太原府少尹江建附议。
七月初六,控鹤府府监贺兰斐献上誊写的《大云经》,伏祈圣上玉体康健。
七月初十,中州长史殷伟义、御史大夫阎君昊、兵部尚书许天上疏请立东宫储君,左右散射常侍、宣威将军、怀化郎将等军队将领附议。是日夜,武曌急召太师姚元崇、平原郡公张溪、正谏大夫朱泽敬三人入宫,密谈至四更天上。
七月十一,武曌重开早朝,恢复例行朝会,宣称旧疾已无大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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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市喧嚣,稚童在街边胡乱跑走,口中嘻嘻笑笑传唱歌谣。
贺兰斐乘舆自市中而过,问车外的小厮:“他们在唱什么呢?”
小厮凝神听了一会儿,压低声答道:“好像是‘孽李夺宗,降居藩邸;国本皇嫡,武氏永兴’。”便是他这样不闻朝政的下奴,也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孽李、降藩,指的分明是废位被贬的庐陵王李竑;能让武氏千秋万代的,除了梁王武守致还有何人?
贺兰斐不留痕迹地笑了一笑,离梁王倒台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武曌布置的一个局,一个缜密的测试。两个烂桃子之间,比的从来不是谁更出众,而是谁先犯错,沉得住气的人才能笑到最后,可惜武守致再也没机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在陛下心中建立信任需要数十年,可把那份信任毁掉却只要一瞬间。武守致,在李党的夹击之下,甚至连补救的机会都微乎其微。但以他的性格,绝不甘心就此认输,只会硬着头皮拼个鱼死网破——
可鱼或许会死,网却一定不会破。
因为收网的渔夫,是纵横朝堂六十年的那位。
*
狄怀英奉旨入宫。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禁苑了。
年轻的时候,他和所有臣子一样,从丹凤门鱼贯而入,恭恭敬敬地垂头走过御桥、钟鼓楼、龙尾道,行列进入含元殿,站在文官队伍的最后面,从来只能在内监唱和时依稀看见一抹远远的明黄色身影;后来,他的位置渐渐靠前了,也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殿中陈述己见,两鬓慢慢有了霜白;再后来,他站在文官首位,半阖着浑浊的双目,多数时候却保持了沉默。
现在,他乘着孝宗皇帝特许的舆驾,合目宁神,一路穿过昭训门、含耀门、宣政门、紫宸门,到达与内廷仅一墙之隔的紫宸殿。这里是皇帝接近最亲信臣子的内朝,是无数士人的梦想。
武曌站在紫宸殿门口亲迎他,紧握着他的双手,感慨道:“数年不见,狄相与朕都见老啊。”
狄怀英缓缓道:“臣早已垂垂老矣,可陛下风姿并不减当年。”
武曌笑道:“什么时候狄文贞也学会了朝堂上那一套奉承话了?稀奇!稀奇啊!”
狄怀英青年时以刚正不阿、直言死谏闻名朝野,故此有“当朝魏征”之名,因魏征谥号文贞,也被人戏谑称为“狄文贞”。但他声威日隆,这个年轻时的别号已经很少有人叫起了,当今还活在世上的,除了武曌恐怕也没人敢如此称呼他。
狄怀英只微笑,不言语。
武曌亲自扶着他的手,迎他入殿,屏退了包括慕容嫣在内的所有宫人,与他同坐一席,促膝而谈。两人一言一语说到以前的故人往事,俱是眼眶盈红,语气哽咽。
一番叙旧过后,武曌情不自禁开始伤怀:“历代先帝筚路蓝缕之艰辛难为人所道,创下大好江山基业,只可惜东宫无主,国无储君可继大统啊!”
狄怀英劝慰道:“陛下育有三子,虽孝宗不寿难夺天命,但仍留有庐陵与陈留二王,因何有东宫无主之言?”
“庐陵王怯懦,陈留王孤勇,俱非帝王之才。”武曌目光如炬,“依卿看,梁王人才几何?”
“臣虽酒居乡野,也听闻梁王食客三千,礼贤下士,御人有术。”狄怀英沉声道,“惜乎不孝!百善孝为先,既不孝,何以义;既不义,何以忠?纵然有十分人才,也不堪以社稷相许。”
武曌沉默,良久方道:“狄老此言未免武断。”
“然也。”狄怀英从善若流道,“梁王与陛下仅为姑侄,并非母子。臣以‘孝’字束之,果实武断。”言下之意是,母子之间方存有孝与不孝之分,区区姑侄血亲,又算得了什么?
武曌似有所动,但仍说:“庐陵王系朕十月怀胎所生,性情如何朕最明了,心性软弱,顺从妇人,实非继往开来之君。”
狄怀英稽首叩拜道:“庐陵王即便难成大业,为国守成亦绰绰有余。臣观天人未厌唐德。比及匈奴犯边,陛下使梁王募勇士于市,逾月不及千人。庐陵王代之,不数日,辄五万。今欲继统,非庐陵王莫可。”
这里说的是数年前一桩事:匈奴犯境,武曌命令武守致招募军士,结果月余才招到八百人;于是下令让庐陵王取而代之,没几天就招到了五万人。民心所向,不可违背!
武曌陷入了沉思。
狄怀英继续道:“且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后常享宗庙;梁王立,庙不祔姑!”
庐陵王登基,作为母亲的武曌是能入皇室宗庙享受子孙祭祀的;但若是梁王登基,武曌就成了皇帝的姑母,死后则没有资格享受子孙的“血食”。这是武曌所不能忍受的!狄怀英的每句话都戳中了她的软肋。
“卿之所言,朕准纳之。”武曌终于下定了决心。
*
七月十五,武曌下令,将贬谪流放到房州三年的庐陵王李竑召回长安。
储君之位,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