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是历代皇帝掌管的牢狱,所有案犯均有主上亲自下诏定罪,一般只关押俸禄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和“私犯”。
所谓私犯,是民间的叫法,专指那些因犯了圣怒惹来牢狱之灾的人。他们罪名含糊不清,多为欺君罔上和藐视皇族,但几乎都难逃一死。
私探诏狱,对一般人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大罪,更别说悄悄潜入了,但是对姬嫄而言和穿过平康里的坊墙没什么两样——何况在姬嫄陛下的人生里,压根没有出现过犯罪这两个字。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开玩笑了,那是哄哄庶民的。
作为皇帝的姬嫄曾经把很多人投到诏狱里,但亲身前往还是第一次。
深处的黑暗里刮来阵阵瘆人的阴风,石墙潮湿得生了青苔,水渍从头顶上滴下来,越过她无形的躯体打在地上,“啪嗒”一声回响在幽幽的甬道中,静得令人发慌。
姬嫄蹙着眉头,望着一排排齐整的牢房,不知从何找起。
此时,牢门被从外面启开了,一丝光透进来。一个穿黑斗篷的男子跟在狱卒身后走下青石台阶,他的帽檐压得颇低,只能看见一撮稀疏发黄的胡子和紧抿的干燥嘴唇。
此时来探诏狱的会是什么人?
姬嫄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样,跟在他们身后走进甬道。
前头领路的狱卒提着一盏粗糙的灯笼,微弱的火光时常被风吹得摇晃。他习惯性“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了句腌臜的混话。
那中年男子的斗篷也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一双细细的眼睛和阴沉的鹰钩鼻,望着那狱卒的背影,一脸鄙夷不屑。
两人走到甬道深处,停在一处牢房前。那狱卒压低声音反复嘱咐:“只能待半个时辰,薛公不要让小的们难做。”中年男子十分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眼看着那狱卒走远,他才解下斗篷,抓着栅栏颤声唤道:“咏儿!”
黑暗中墙角的一团东西耸动了一下,慢慢舒展开显现出人形来。
借着石壁上明灭不定的灯火,姬嫄勉强看清了他的脸——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满脸胡茬,一双眼睛藏在乱发后,写满恐惧和惊慌。如果不是听那中年男子叫了他一声咏儿,恐怕还真的难以把此人和**的贵公子薛咏联系起来。
“叔父!叔父!救我!”薛咏拖着脚链,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跪在地上拽住了那中年男子的衣角,涕泗横流,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哪里还有几个月前才冠长安的风度翩翩?
姬嫄难掩失望地摇摇头。都说穷厄方显气度,看此人的言行举止,真真是叫人不齿。
昭阳公主竟爱上了这么一个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的草包!
那中年男子正是薛咏的叔父,吏部给事中薛芳。他毕竟对这个嫡亲的侄子还有几分真感情,不然也不至于冒险私进诏狱,瞧见薛咏这落魄模样,也红了眼眶。
“叔父,叔父!我是您和婶娘养大的啊,您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啊!我,我不想死!”薛咏哭得满脸是泪,那双昔日写字研磨的手此时已裂开了几个血口子,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伸出栅栏握住了薛芳的手。
薛芳别过头,恨铁不成钢道:“我何尝想看你落到这般田地!若不是你一时糊涂……”
“此事根本与我无关啊,叔父,侄儿是冤枉的!是谢颐颐那狐媚妇人误我!不,若不是父亲逼我娶昭阳,要拿我去换薛家一个显赫富贵,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他脑袋像是忽然变得灵光起来,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急忙问道,“昭阳呢?昭阳现在如何了?她若醒了,定不会眼看我死的,会到陛下面前为我求情的!”
薛芳怜悯地看着他:“昭阳公主……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怎么会这样?”薛咏一下子瘫倒在地,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不会的,我不要死……”
薛芳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拗痛道:“昭阳公主一死,莫说你,恐怕我们整个薛家都要……你父亲与我这几日四处打点,最多也只能是求个流放之刑,保全一家老小。今日我能来见你,还是去托了梁王的关系。好在梁王仁义,肯在这个关头还帮咱们一把。”
“怎么可能……”薛咏惊愕道,“难道连梁王都救不了我们薛家?昭阳再如何得**,左右也不过是个公主,陛下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儿……”
薛芳道:“都到了这般田地,明白告诉你也无妨。此事是宫中的一桩辛秘,这些年来也没人敢公然提起。可以说,陛下对昭阳公主的恩**已经到了外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这也是当初你父亲明知昭阳公主患有恶疾还逼你娶她的原因。
陛下生下昭阳公主时已经年近四旬,几乎是过了一道鬼门关,才千辛万苦得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那时先帝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幸好有年幼的昭阳公主相伴才度过了几次凶险。二圣都认为昭阳公主是天赐之福,愈发怜惜疼爱,甚至超过了几位皇子。
陛下年轻时曾夭折过一位公主,所以把昭阳公主照顾得事无巨细,可终究还是在公主七岁那年出了一桩事。
德武元年,孝宗皇帝坠马驾崩后,陛下重新立了次子庐陵王为帝,但没多久就又把庐陵王废位,临朝改制称帝。
朝野动荡,陛下自然也没有功夫去看护幼女,结果昭阳公主就被蓄意报复的逆贼下毒谋害了,虽然最后捡回了一条命,却留下了神志不清、糊涂呆傻的恶疾。一直有传闻说,当时逆贼想谋害的是陛下本人,可下毒的糕点却被陛下赏赐给了昭阳公主。
但无论是哪种,都无法阻挡陛下对公主的内疚之情啊。要是你与公主成了亲……唉……”
这番话不仅薛咏听得直发愣,连姬嫄都十分意外。
本以为只是武曌对昭阳的母女之情深厚,没想到内里掺杂的种种因素居然如此复杂。
此时,那个带路的狱卒提着灯笼回到此处,示意半个时辰的时限已到。薛芳忘了一眼仍自发呆不语的薛咏,长叹一声,重新披上斗篷,尾随狱卒离开了。
在他离去后不久,薛咏突然哀嚎一声,疯了一样拿头去撞栅栏,用手捶打囚牢地面,直至浑身鲜血淋漓。泼天的富贵本来近在眼前犹如探囊取物,却转眼成了一场空,甚至要以命相赔,也怪不得他要疯了。
姬嫄只觉得此人实在可怜可恶可笑,竟白白断送了两个少女的芳魂和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