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诏狱出来,已是三更天上。此时的长安城,便是平康坊,业已歇了灯火,一片漆黑寂静,恍若空城死都。
她回到兴庆宫,坐在昭阳公主身旁,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她能感觉到昭阳公主的气息在一日日变得微弱,或许哪一瞬之后就会永久沉溺梦中,可昭阳依旧是无忧无虑地,带着安详的微笑。
她心底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似惆怅、似荒唐,像是生生看见了自己沉睡的模样,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如此平和。
但昭阳公主毕竟不是她,不是女帝姬嫄。
四更,天色仍是灰暗的,天边缀着孤散寥落的星辰,唯有辽阔无云的穹顶上,一颗紫微帝星分外明澈,透露着些许不寻常。
姬嫄登上太极宫承天门的城墙,站在钟鼓楼上,眺望沉睡的长安。阖上双目,似乎还能听见耳畔长风呼啸、万岁声声如浪涛席卷京都。
三年前,她出征远方的军队凯旋而归。她也是如这般在高处凭风而立,俯瞰万民臣服脚下。将士们的银甲在灼阳下熠熠生辉,他们卸枪下马,单膝下跪,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写满忠诚和信任。血红的战旗在他们头顶飞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停在旗杆上的白鸟被山呼万岁的呐喊惊动,惶恐地拍打着羽翅……她骄傲地眺望着她的帝都,还有城墙外遥远的西北,满心以为自己终将有一日会将它们踩在脚下!
谁知这一等,竟是一世。
姬嫄睁开眼睛,环顾四方——鳞次栉比的坊市、宏伟雄壮的城楼、宽阔笔直的大道,每一处都透着熟悉和陌生,却不再是她的王朝,而是大唐的都城长安。
她的视线由东向西,依次扫过每个坊市,每重屋檐。忽然,她的目光被长安西南的崇贤坊所吸引——与紫微星正对的崇贤坊上空,竟奇异地闪烁着一道明黄色的光芒。
那是什么?黄色在大唐是御用色,除太子可用浅黄外,民间是绝对禁止使用。更何况,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发出这般的光芒?实在太不寻常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探个究竟,马上向崇贤坊方向飘去。
不知为何,路上巡街的武侯竟然好似完全没有看到那道光,仍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从崇贤坊的坊墙外走过。姬嫄心底的诧异更甚,来不及想地更多,直接穿过土墙走进了崇贤坊。
越是靠近,那道光就越发鲜艳,最后几乎是要滴出颜色来。
她循着光源,最后站定在一座巍峨的佛寺前,白墙黑瓦、飞檐斗拱,乌头门上书“西明寺”三字。五更的天色仍是灰蒙蒙的,晨霭弥漫,唯有这座佛寺,却是如同得到了某种庇佑般,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
穿过外墙、山门、大雄宝殿,走到佛寺的后院,姬嫄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个庭院载满了牡丹,或高或低,或起或落,姿态各异,却毫无例外地开遍了碗大的花朵,每一朵都是真正的明黄色!花瓣薄若蝉翼,重重相叠,由浅及深,层层晕染,仿佛是用上好的黄玉雕刻而成,连蕊丝都精细到了极致,让人不忍触碰。
黑暗依旧统领着四方,连婵娟被乌云所蔽,竟只在这佛寺后院中,被牡丹的光华扫出一片清明。上千品牡丹相唱和,更是摄人心魄,锦绣成章,教看客忘却了天上人间。这哪里还是无识的花草,分明是有了生命,有了精灵!真正的百花惟芳!
正当姬嫄看得出神时,却听一把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是御衣黄”,她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僧衣的老人拿着花铲缓缓走来。他的须眉已经白了一半,眼皮松垮耷拉着,佝偻着背,走得非常慢,三步才能兼作旁人一步,可又好似转眼就到了她身边。
“你看得见我?”姬嫄沉声问道。
“老衲双目虽然不复清明,却总还没有全瞎,如何看不见檀越?”那老僧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料理起花土来。
姬嫄盯着他:“可我是只鬼。”
老僧慢悠悠地说:“人也好,鬼也罢,总是这世上有的东西。”
姬嫄忿然:“我只知人活在凡世,死在阴曹。为何偏偏只有我死后还要生受这困锁红尘、魂归异世之苦?”
“善果从善因生,恶果从恶因生。缘起缘灭皆有因果,檀越只是未找到自己来到此处的因罢了。”老僧手上活计不停,淡淡答道。
姬嫄沉默良久,问道:“那个因,可是大唐昭阳公主?”
老僧闻言,放下手中的花铲,回头望向她。
“我本不信轮回。即便有前世,也不过是同一个躯体里住着的陌生人,无我所经历之经历、无我所思想之思想,又怎么能说是另一个我?直至我见到了昭阳——”姬嫄叹道,“第一次,我竟对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愚笨女子产生了怜悯之情。知道她被世人误解,竟是出离的愤怒;发现她错爱薛咏,竟是出离的悲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也好像同样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般。倘若不是业障轮回,又如何解释这一切……”
老僧起身,掸去衣摆间的泥土,指着满院的牡丹,问道:“檀越可知此花为何名曰‘御衣黄’?”
姬嫄蹙眉道:“大约是花色明黄,形似御衣黄袍吧。”
老僧道:“十六年前,昭阳公主出世的那一日,洛阳所有的‘老黄’一齐开放,并且无一浅色。二圣大喜,以为祥瑞,特赐花名‘御衣黄’。可鲜有人想到,明黄既为帝王之色,又怎么该为区区公主所有呢?”
姬嫄忽然似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你是说……”
老僧微微一笑:“不错,姬嫄、昭阳确是一对因果。不过姬嫄是檀越的因,昭阳方是檀越的果。昭阳生作公主,姬嫄生作帝王,二者本就是一人。如此,檀越可愿再入红尘,做一世昭阳公主?”
姬嫄干涩道:“若是我不愿呢?”
“昭阳有躯无魂,檀越有魄无体。时日一长,就会各自消散,永世不得轮回。”
姬嫄背着手,慢慢走进牡丹花丛深处。
此时天边的云霾已渐渐散去,依稀可见曙光熹微,不久后便要月华西沉,旭日东升。光阴流转,白驹过隙,一生也不过是朝暮轮换,斗转星移的功夫。而她只活了二十五个春秋。
病榻上的她也曾握着母亲的手,怅然问道:“阿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说实话,最初重返人间时也不是不欢喜。只是在认识到自己永远只能做一只鬼魂时,恐惧和孤独占据了上风。
前世种下的是善果也好恶报也罢,总要亲身试一试才知晓。
五更二点。
承天门上的报晓鼓敲响了第一声,坊市、皇城、城门依次开启。城内一百多所寺庙同时敲响晨钟,鼓声与钟声,激昂与悠远交叠,旭日喷薄,万丈光芒铺洒满整个长安的片瓦屋檐,好似金粉流泻,辉煌无匹。
堆积的案牍被送往中书省,阍者打着哈欠推开朱红大门;烧饼摊上的胡人师傅往灶台里丢了一把柴,温暖的火光重新开始跳跃;丰满的乳母抱着白胖的孩子,走街串巷去寻一个卖糖饴的小贩……长安城重新变得人声鼎沸。
姬嫄垂下眼睑,两掌合十,轻声道:“愿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