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昀真的第一次争吵发生在成婚后的第一个年关。
风雪簌簌,吹得漫天压白,如乱絮、如鹅毛。她身披明黄色龙纹貂绒斗篷,穿过庑廊,三步并作两步走追上他,一把拽住他的手,怒道:“周昀真!当着那些人的面,你非得给朕脸色看是不是?”
昀真沉痛道:“我只是为朱太师抱不平,他为国鞠躬尽瘁,老来却是这般下场!想到他一把年纪还在诏狱里吃苦受罪,这些个山珍海味我吃不下去,这些个靡靡之音我听不下去,这些个虚伪丑恶的嘴脸我看不下去!你们能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依旧谈笑风生,我做不到!”
“虚伪、丑恶……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她不敢置信地松开他的手,退后了一步,眼眶已然微红,险些落下泪来。
昀真张口刚想说什么,就被她挥手打断。她冷冷道:“你既觉得朕的嘴脸丑恶,想必也不会喜欢日日对着,那你就干脆搬出千秋殿,住到别处好了。免得咱们两看相厌,平白生出郁气来。”
昀真原本柔软下来的神情,听到这席话,也化成了一团倔强的雪气,硬成了一块骄傲的寒冰,紧抿薄唇,一句话也不说。
她转身走出几步,踩出一串肮脏的雪泥印子,突然回头望着他,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朱亮虽然于国于民没有错处,但他不死,朕的路就得走得比现在难上百倍。在你的妻子之前,我先是皇帝,是一国之君。”
昀真站在雪里,冰珠子凝在眉目眼睫上,雾气蒙蒙,瞧不清表情。
夜幕降临,当她浑身疲惫地回到千秋殿时,他的细软已经默默地清了出去。她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在孤冷的榻边坐了整整一宿。
他们俩心里都很难受,却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样冷冷清清地各自过了半个月。宫里风言风语传得厉害,朝中也渐渐有了非议之声。
明德太后找到她的殿里,屏退宫人,挑眉喝道:“跪下!”
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何错?”
她咬唇道:“孩儿无错。”
“你无错?朝中宫内人心不稳是不是你的错,持国无能,治家无方是不是你的错?你错在连个小小的周昀真都压制不住!”明德太后寒声道,“你是皇帝,你需要的不是深宅妇人‘御夫’的那一套。你是君,他就是臣,你要用君臣的手段去治他,不要用女人的手段去爱他!”
她垂下头,双拳紧握搁在膝前,一言不发。
明德太后道:“这次我会帮你把人弄回来,以后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也不知明德太后对昀真说了什么,他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千秋殿。俩人背对背躺着,良久无话。她睁着眼睛睡不着,他亦如是。
宫漏声声催人冷。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于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以他的第一次妥协告终,然后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直到他病重不治,她才知道,在他温柔的外表下,骨子里有多少倔强,多少不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真正的周昀真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
孙氏故意留在祠堂的食盒,崔竞没有动——吃了,就意味着妥协。
跪到第二日,他的视线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已经连祖宗的牌位都看不清了。他的嘴唇裂开,流出了鲜血,额头的伤口红肿发炎,一片狼藉。
孙氏劝他起来,他不起;喂他喝水,他不喝。
孙氏直哭成了个泪人,把气全撒在崔允身上:“都是你的馊主意,可把咱们儿子害死了!”崔允也是懊悔不已,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
此时,却见一个奴婢匆匆跑进门,慌忙禀报:“世子昏倒了!”
*
昭阳遣去长安的人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自然是晴天霹雳。
她联想到崔竞中断来信的事,立刻就把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关心则乱,昭阳坐不住了——她不怕崔竞与武沁乐定婚,她就怕崔竞那固执的脾气,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而事实上,她的担忧也确实不无道理。
昭阳准备亲自去一趟长安。
武祺光一得到消息,就赶紧来拦她:“你去了长安有什么用?是能阻止两家定好的姻亲,还是到卫国公府把他捞出来?”
昭阳皱眉道:“起码我得去守着他。”
武祺光实在不能理解。来俊臣的事好容易布局得差不多了,长安这边哪里离得了她;她不去守着,卫国公府还能把自己的独子弄死了不成?既然明知去了无用,何必要白跑这一趟。
昭阳平时这么聪明理智的人,怎么一沾染上崔竞就全变了呢?
难不成真是色令智昏?
正当他不知该怎么劝阻,只能眼看着昭阳命人收拾东西的时候,事情却忽然有一个意外的转机——
一封加急信件经由阍门匆忙递上来。
昭阳已走至门口,正欲上马车,顺手拆开那封信,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微微一笑,偏过头对武祺光道:“不用去长安了。你说得对,与其做无用功,倒不如想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武祺光接过她手中的信,展开一看,也不由面露喜色。
信是贺兰斐从长安送来的。
在信中,他告诉昭阳,自己找到了一个名叫卫遂忠的人。此人在来俊臣手下任职,职位不高,却颇得他信任,如果能稍稍加以利用,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卫遂忠是来俊臣的心腹,直接参与了来俊臣所做的不少恶事,手中握有大量与此相关的证据。他虽然忠于来俊臣,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把自己所掌握的与来俊臣交往过密的官员一一记录了下来,连带他们奉送给来俊臣的诸多贿赂都撰写成册,藏在家中密室里。只等着哪一日为来俊臣所忌惮了,就靠这些东西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咱们要夺这册子容易,但是单凭一本册子可治不了来俊臣的罪。最好是这个卫遂忠能自己站出来,指证来俊臣……此事颇有些麻烦,他既然只是图个自保,就不会冒险出这个头。”
武祺光笑道:“那也未必!据我所知,这个卫遂忠或许早就有了对付来俊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