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走出酒肆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他颤着手几次想勒马绳,都没能抓住,还是由小厮扶着,才踩上马镫。他的夫人赵氏与他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生活了十数年,最了解他不过,在用晚膳时便发现了他不对劲。
俩人回房后,陈洛一句话不说,倒头便睡。
赵氏把他摇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洛其实哪里还睡得着,本就是阖着眼胡思乱想,被赵氏这么一打岔,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个激灵坐起身,肃然道:“你先带着孩子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如果我在这边出了事,你就去投奔舅父……”
赵氏吓坏了:“你好好的跟我说这个干嘛?”
陈洛再三缄口,只说:“你别管,听我的就是。”
赵氏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你今天不是去见李九郎了吗?他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要你去帮他做什么事?”
陈洛沉默不语。
赵氏越发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一面哭,一面捶他:“你个冤家!这时候还讲什么兄弟义气?我可以跟着你去死,咱们的孩子怎么办?我早就和你说过,咱们不求荣华富贵,我也不要你给我挣什么高官厚禄,就图个一家人平平安安,你……”
陈洛缚住她的手,烦躁道:“也不一定会出事,我只是说要是有个‘万一’。”
“‘万一’也不成!”赵氏哭哭啼啼道。
陈洛叹息道:“你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别瞎猜了,此事就算做不成,我上头也有人保着,顶多是丢了官职;可如果真能成事,我就不用一辈子憋在副统的位置上,瞧别人的眼色了。九郎的能力和为人,我一千一万个信得过。我总觉着,他身上有大运道,跟着他走,准不会错!”
他心里想的是——李玄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聪敏,如果真能扫清李节愍,一朝腾云化龙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这次丢了官职,将来未必不能挣个更大的回来。大丈夫来世间走一遭,不就图个轰轰烈烈嘛,哪能像个妇人似的深居宅邸,磨磨唧唧?
赌一把,拼了!
*
来俊臣出狱的时候,不像是要被流放千里,倒像是要去游山玩水,锦衣华服,仆妇成群,一路挂着笑。他去庭州前被允许收拾些自己的细软,这一收拾可不得了,他的家还没来得及抄,他先把所有好东西都装上车了,光是珠宝就有两个箱子。他不是冯小宝那般贪财误事之人,这些钱财,他是要带到庭州去打点上下,回来东山再起的。
城门外为他送行的官员夹道排了两列,个个点头哈腰,其中不乏前段日子落井下石的人。这些人别的不会,就擅长见风使舵,全然忘记了当初在朝堂上如何义正言辞,痛斥来俊臣的横行霸道,跟条狗似的腆着脸凑上去,一口一个“来御史一路顺风”。
来俊臣心道,等我回来,再一笔一笔跟你们清算旧账。又想,那人果真神通广大!李节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但如果是那人的话……
来俊臣在各种谄媚奉承声中上了车——不是囚车,是马车,一路悠悠哉哉地拖着几大车行李直奔庭州,负责押送的差役们,摁着刀把,恭恭敬敬地跟在马车后边,活像一溜儿家丁。
来俊臣出城前的一个时辰,陈洛也以“剿匪”的名义,带着一队飞骑出了城,埋伏在下村白帽谷。白帽谷是出了洛阳前往安西都护府方向唯一的官道,这里原是乱葬岗,白幡白帽漫天飞,故此得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儿。
陈洛带的都是飞骑军中自己的嫡系,但即便是嫡系,他也没告诉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只含糊地以“剿匪”带过。他只是一个副统,能擅自支用的人也不多,大约三十多个。他打听到来俊臣的押送队不超过二十人,可没亲眼见到,谁也不能保证不是?
直到眼看来俊臣的车队进了白帽谷,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紧张得浑身冒汗,把厚实的冬衣都捂湿了一层,被寒风一吹,后颈都是凉飕飕的。
有个下属握着刀和他一起趴在山头,小声道:“副统,这是劫匪?瞧着不像啊!”倒像是世家公子出来闲游的。
他重重拍了一下那人的后脑勺,狠狠道:“都是上边调查好了才把咱们派下来的?骗你作甚!”故意借严厉的面色掩盖自己的心虚,其实他的腿也是软瘫瘫的——娘喂,这不是别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来俊臣啊!
平时里碰着面,他连抬眼看都不敢,现在竟然要冲下去把那人砍成一摊肉泥,真是想想都发抖。
“副统,再不动手他们就该走了。”他身边的下属眼看车队就要过去了,急忙拽了拽他的袖摆。
“娘嘞!”陈洛咽了口口水,紧咬牙关,眼睛一闭,狠狠挥了挥手
——“都给我上!”
*
昭阳此时在哪?
她正和李玄一起,坐在城门口的一家酒肆里。
这家酒肆胜在离城门近,要说美酒佳肴,还真没有能拿出手的。俩人要了一壶浊酒,无意间聊起长安西市的魏家菜。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瓒。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这首诗还是文皇帝写的。相传这魏家菜是魏相家祖传的秘方,以素食为主,胜在清淡雅致。
李玄拊掌道:“魏家是曲阳大族,中原几百年战乱,魏家一代代聚集乡民守城自保,族中自有贮藏、制作耐存食物的方法。店里的招牌名菜——‘河北醋芹’,不知姑姑尝过没有?”
“怎么讲?”昭阳好奇地问道。
“当年据说魏相常常向先帝进谏,态度严肃言辞尖锐。于是先帝就问侍臣,‘不知用何法能使羊鼻公不板着严肃的脸进谏?’侍臣答道,‘听说魏征有吃醋芹嗜好,每吃此菜就喜形于色。’
于是第二日,先帝就召魏相一起进餐,赐魏相醋芹三杯。魏相非常高兴,饭尚未吃完,三杯醋芹已吃得精光。先帝便对魏相开玩笑,‘你说你没有什么嗜好,不怕别人拿住你把柄,老是板着一副面孔进谏,可我看你今天特别嗜食醋芹,这又该如何解释啊?’魏相听后只好赶紧拜谢。
先帝翌日一早,便召来魏相,赐食款待,桌上置醋芹三碗。魏相见之,饭未入口,就将醋芹吃个精光。此后这‘河北醋芹’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昭阳闻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