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又谈起岭南的“牛头褒”——
“北边是没有的,南方才有。刑律中有这么一条,‘主自杀牛马者,徒一年’,牛肉是违禁物,食不得,长安管不着的地方才吃得到。”昭阳只曾从游记里读到,李玄却是亲自品尝过,说起来头头是道,“姑姑若真喜欢得紧,小侄就去找个岭南的厨子回来,给您……”
昭阳摇手打断他:“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因地相异,一个厨子怎么能把岭南的名菜带到长安来?”
李玄心道,难不成您还能自己跑到岭南去尝?
恐怕连李玄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一时挪揄,竟真就把昭阳的想法猜了个正着!
——待到一切结束以后,她就和崔竞离开长安,游历山河,生八九个孩子,隐居山林,相伴终老。
可那也得等眼前这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解决了才行啊。
昭阳一想起那些糟心事,脸上的笑容就缓缓沉了下来。
李玄以为她是在紧张来俊臣之事的进展,便宽慰道:“姑姑不用担心,陈洛此人虽是勇猛,做事却少有出错的时候。”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慌不乱,只是做惯了镇定的脸色,叫人瞧不出端倪罢了。
“九郎。”昭阳手中的杯盏在指尖溜溜转了个圈,神情很耐人寻味,“你的眼界该再放得大一些。朝堂上那些人争来争去,说穿了,不过四个字——因势导利。来俊臣这样的人,只是靠着小手段小聪明,一时借到了陛下的势,才能飞扬跋扈,位居人上。可是一旦离开了陛下的势,他和街边的狗鼠辈也无甚区别。杀他,我没有顾虑,你也不应该有顾虑。”
李玄一震,眼中若有所思。
昭阳压低声,微笑道:“等你哪日做了那个借人家‘势’的人,便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杀予夺。待到那时,来俊臣这样的人,在你眼里也就失去了善恶之辩,只剩下有价值和没价值的区别。”
“所以陛下明知来俊臣恶行累累,却迟迟不愿杀他?”
昭阳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陛下最后改变了主意,只肯让来俊臣撤职流放?”
李玄沉吟道:“姑姑的部署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是难寻漏洞。陛下虽不善于纳谏,可也不会为了一个来俊臣与群臣作对,这事来得蹊跷,想必是中间哪一环出了差错。依小侄看,最有可能的就是出了细作,暗中对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的性子,刚极则柔。从某反面来说,很难为他人的言语所动,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很容易被他人的言语打动。”昭阳的话貌似自相矛盾,细想却别有一番深意。
李玄好似明白了什么:“姑姑的意思是,陛下最看重的,其实是她自己的意愿?当满朝文武与陛下意见不和时,除非所有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不然陛下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心意;相反,只要这时有一个人顺着陛下的意思说话,陛下表面上就会非常乐于接受这个人的意见。实际上,陛下根本就是照自己的想法在行事!”
昭阳笑道:“孺子可教。”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在武曌身边插满自己的人,不允许来俊臣这样有话语权的异数出现。如果她和武曌有朝一日意见不同意,那她在宫廷内外埋下的楔子就会起到该有的作用。
但她也有隐隐的忧虑,为了加快计划施行,她的步子走得并不稳当。借狄怀英的势,于她而言其实是一步险棋,只要慕容嫣和贺兰斐中有任何一个人叛变,对她都会是沉重的打击,不亚于扎在背后的一把毒匕首。
比如这次,那个暗中的幕后推手,究竟是利用谁,才使武曌做出了这个决定?
*
陈洛望着手里染血的白刃,伫立在来俊臣的尸首边,一动不动。
他的下属惶恐不安道:“副统,这些人……他们穿的是官服啊,好像……好像是大理寺的人。”
陈洛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下属扯了扯他的袖子,才慢慢缓过神来。事到如今,他倒没了原先的恐慌——做都做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怕有什么用?于是有条不紊道:“上面吩咐下来的事,我们哪里知道?说不准这些人就是冒充的呢?先把尸首带回去再说。”
陈洛先行骑马回了洛阳,按照约定来到酒肆。
虽然从李玄口中听到过昭阳的名字,可真正要见到这位天家贵主,他还是有些忐忑,嗅了嗅衣袖,确信没什么血腥味,才恭恭敬敬地低头进了内厢。
在他推门的一刹那,昭阳清楚地听到了李玄舒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斜乜了他一眼,后者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李玄缓了一缓,起身去迎陈洛,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顿,四目相对,各自欣慰。
“辛苦了。”昭阳坐在席上,朝李玄使了个眼色。
李玄忙斟了一杯酒,递给陈洛。
陈洛一饮而尽,感激道:“多谢公主赏识。”
“蒋中汉在飞骑军都统的位置上坐得也够久了,该挪挪位了。”开口的李玄,而他正对着眼的居然是昭阳,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昭阳竟还含笑点了点头!即便陈洛已经多多少少知道了些来俊臣事件的内幕,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昭阳公主,真的有这么厉害吗?难不成真正有大运道的人,不是李玄,而是……
他不敢往下细想。
“来俊臣的尸首呢?”李玄问。
陈洛和他说话就相对轻松了些,答道:“我已命人收殓了,还在城外。”
“姑姑……”李玄望向昭阳。
“看着我作甚?”她淡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赶紧把消息送到宫里?”
*
宫里最先得到来俊臣死讯的,不是武曌,而是慕容嫣——武曌能得到的消息,几乎都要先从她这里走一遍,才能上达天听。
慕容嫣第一反应是诧异,脑海中无数思绪回转。
“嫣儿,出什么事了?”武曌从案牍中抬首。
慕容嫣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御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