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竞为什么会做薛咏的傧相？说起来也是因缘巧合。照例傧相应该从亲族兄弟里挑选青年才俊，女方家世越显赫，相对傧相的身份就得越上台面。这是个做面子的活儿，东宫那边派人来通气，说是傧相由女家准备，不劳薛家人费心，言语间对他们家很是不屑。
薛夫人是个软柿子，一声气都不敢吭，薛咏亦然。可薛盛不答应了——他被武守致牵连，妄受牢狱之灾，险些断送性命，虽然最后托薛咏搭上东宫的福，只撤职了事，但一张老脸也算是彻底丢尽了。
他是个倔脾气，认定了梁王就是梁王，对武守致堪称忠心不二，私下来往的老友都是武党的人。现在儿子要跟安乐公主成婚算怎么回事？让太子和韦氏搭救他出来，真真比让他死在牢里还难受！但他面对着妻子的苦苦哀求和儿子的冷漠缄口，又实在直不起腰板，硬气地吐出一个“不”字，只好采取逃避的态度，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装作看不见这一切，自欺欺人。
现在整个薛家是什么光景？薛盛和薛芳都成了白身，薛咏有武曌那条“永不叙用”的旨意压在头上，骄纵如韦氏和安乐，也不敢给他谋取一官半职。长辈丢了官职，小辈又不争气，能混上品阶的寥寥无几。说句难听的，这一家子上下已经没什么能拿得出的人物了。所以在安排傧相的事情上，他们确实没有底气和东宫那边谈条件。
薛盛为此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恼怒道：“这样下去，我看你以后能不能在安乐公主面前直起腰来？”
薛咏心里嘀咕，就算咱们家腆着脸凑齐了人，你以为人家就会高看咱们一分？要不是我“忍辱负重”娶了安乐，你老能从牢里出来吗？
他原本对父亲的几分敬畏，自和安乐定婚后，早就抛进曲池里了。
薛夫人搓着手，唯唯诺诺地说：“要不……我再去求求卫国公府，把九郎叫来撑撑场面？”
薛盛铁着脸不说话，薛咏倒是一口应下：“好好好！这主意成！”
薛咏明明和崔竞撕破了脸，还这么高兴爽快？现在全长安都在传，崔九郎要娶新安县主武沁乐。薛咏便理所应当地认为，崔竞和昭阳的事肯定黄了；他早就想和崔竞碰个面，损几句酸话了，无奈崔竞最近深居简出，完全见不到人。现在他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安乐，如果能让崔竞触景伤情一番，何乐而不为呢？他不怕崔竞来，就怕崔竞心虚不来。
结果崔竞竟然真的答应了！
那崔竞又为什么愿意搅这潭浑水呢？自从他收到昭阳的信，知道陛下已经应允了他们的婚事，每天嘴角上扬，时不时还傻笑出声，快活得走路都能飞起来，连带看薛咏也顺眼了一些。况且他一直觉得安乐和薛咏的那件事，自己多多少少都该负一点责任，能弥补一点是一点，给他们做做面子也无不可。于是烂好人性子发作，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哪成想——
又惹出一段祸事！
令他终身悔恨不已！
再说安乐，完成了奠雁礼，辞拜了父母，眼看就要登上婚车。婢女送来蔽膝（盖头）正欲为她蒙上，却被她一把推开。安乐昂首道：“盖这玩意儿干什么？闷死个人了，我生得又不丑，不怕别人瞧！”
婢女一脸为难，捧着盖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的表姨母小韦氏见此场景，便出来圆场：“周礼里原也没有这一条，不蒙也罢！赶紧上车吧，别耽误了吉时！”盖蔽膝的传统是南北朝以后兴起的，并不是非蒙不可，只是天家公主身份贵重，不轻易露面予人，所以常理来说是盖上的。但小韦氏这样说倒不算错，马马虎虎就过去了。
安乐不蒙敝膝，一是不惮炫耀美貌，二是想看看传闻中的崔九郎到底生成什么模样！
上了婚车，傧相左右簇拥。安乐都不需细找，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崔竞——兰台郎一出，天下男儿尽无颜色，并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白马少年，温润如玉，恰好一缕额发被风拂起，露出俊秀的眉眼，噙笑不语。
安乐瞧得不由痴了。
*
那厢，无事一身轻的昭阳闲来去寻贺兰斐下棋。
有段时日没见到贺兰斐，乍然一碰面，昭阳倒是被他吓住了：“你怎么瘦成这样？”
贺兰斐确实瘦了很多，那原本就不多肉的脸颊凹了下去，衬得眉宇有种异样的锋利，棱角较之从前更为分明，美丽得有些伤人。他惯见的笑容也没了踪迹，整个人瞧着冷冷的很生硬。
昭阳是听说武曌最近没怎么召他进宫，以为他在为此担忧，便宽慰道：“你也无须如沮丧此，你找到卫遂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言下之意是告诉他，即便他一时失宠，自己也会念着他的功绩的。
可是贺兰斐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转。他盯着昭阳看了一会儿，移开眼，说：“不是要下棋吗？来吧。”
昭阳心里觉得古怪，但见他已经默默摆好了棋枰，便顺势坐了下来。
从前贺兰斐棋风缠人，可今天却格外凌厉，每一步都充满杀机，连落子的声音都是重重“砰——”的一声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昭阳眉头越皱越紧，他这是什么意思？给她脸色看？
“你……”
她的话含在嘴里还没出口，贺兰斐就先地淡淡问了一句：“公主可曾说过，您从不设赌注？”
那时在洞穴中，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否认。
“可是您为什么这次就破例了呢？”他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昭阳很不高兴。她确实和武曌打了赌，但他凭什么这么质问她？他什么身份，敢这样跟她说话？
贺兰斐站起身，双手撑在棋枰上，倾下身灼灼道：“我来替你回答——是因为事涉崔竞对不对？”因为事涉崔竞，所以她可以没有原则，可以亲手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可以一而再地破例。
昭阳把手中的棋子用力拍在案上，冷冷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你提他的名字？”
“我记得，我都记得。”贺兰斐自嘲地一笑，“崔竞参加安乐公主选婿，你放下手头的事，亲自去救他；他私自和新安县主定婚，你临时更改我们的计划，就为了得到他。我一遍遍问自己，这样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值不值我效忠，当不当得起那个位置？公主，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昭阳沉着脸，凉凉地说：“你若觉得不值当，只管放手走就是了，何必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激我？”她缓缓起身朝外面走，迈过门槛时，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你今天说的话，自己再好好想想。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意气用事的孩子。如果你过两日后悔了，最好亲自登门致歉，不然我就当你自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贺兰斐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慢慢直起身，踱到窗边。他打开窗户，迎着寒风站了片刻。这座阁楼建在一汪湖面上，窗外就是粼粼水光，夏日浮着芙蓉最是清雅不过，此时却半结着冰凌，有些萧瑟。
他端起棋枰，连着黑白交错的残局，一齐扔进了湖里。
单薄的冰面被砸开一个大洞，侧翻的棋子哗啦啦滚进水中，咚咚咚咚——只留下棋枰一角，卡在冰凌上，突兀地怪异。
贺兰斐的脸比冰雪更苍白，唯独一双桃花眼，幽幽的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