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斐终究没有上门。昭阳不知道他又出怎么幺蛾子,脾气一阵一阵的,看似聪明但说话做事偏激得很。这种人反复无常,野心大,心思重,最难驾驭,昭阳不禁要考虑,还要不要和他再合作下去?如果结束这种“合作”,又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
最保险的办法,莫过于取而代之,不惜除去此人。
没等到贺兰斐,御驾就回长安了。
昭阳的车舆紧随武曌进入城门,太子李竑携百官亲迎,百姓夹道,一时风光无两。她在洛阳深受武曌器重的事,也传到了长安,引来侧目纷纷——
“听说陛下处理政事都不避讳着昭阳公主,还不时听从她的建议哩。”
“连太子都敬公主三分,恐怕又是一个韦氏……听说来俊臣那事,与她不无关系……”
“哎!公主和太子妃怎么能一样?公主再如何,也是李家的女儿。而且,来俊臣那事,做得真是大快人心,挑不出错处!要我说,正是因为韦氏一家独大,陛下才想抬举昭阳公主。”
“陛下向来不满东宫。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陛下有意……”
“你这是什么话!昭阳公主毕竟是女儿身,她怎么能……”
“可陛下不也是女儿身吗?难保不起这个心思。”
在各种纷飞的流言蜚语中,兴庆宫越来越成为瞩目的对象,从以前的门可罗雀,到现今的门庭若市。昭阳极有分寸地见一些人,推一些人,四面周旋,又适当地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很快赢得了众人的暗中赞赏。
为了慎重起见,她没能时时和崔竞见面,仍像往时一样互通书信,保持联系。她既是宽慰自己,也是宽慰他,每次书信结尾都附上四个字——“来日方长”。
昭阳回长安,心里最不是滋味的,莫过于安乐夫妇。
薛咏自不必说,安乐心里也有膈应。本来长安城最大的盛事就是她的婚礼,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她的名字,可是自打昭阳回来,走到哪儿都在说昭阳。甚至,有时人们连封号都省略了,一谈起“公主”,必定是代指昭阳。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薛咏和昭阳有过一段旧情。这件事虽然已经被人抛在了脑后,识相地不再提起,可在她心中终归是块不大不小的疙瘩。她跑到娘家,和韦氏一同唠叨抱怨,韦氏却反过来对她说:“你以后遇着昭阳公主千万客气些,别使小性子,她的手段可不一般。”
安乐气得直跳脚,回家和薛咏就这么一提,谁知薛咏就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恹恹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她不依了,扯着他的耳朵,又哭又闹:“你还念着旧是不是?是不是觉得她比我风光,比我贵重?”
薛咏胡七八诌地好生哄了大半个时辰,才把她的这股气歇下来。他坐在榻边,默默地吹熄灯烛,心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慕容嫣的心情并没有因回到长安而有一丝好转——狄怀英那边来了消息,让她到宫外碰个面。
她到了约定的酒肆雅间,见到的却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弱冠之年,容貌气度非同一般。
李玄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彬彬有礼地通报了姓名和身份。
慕容嫣也从没听说过狄怀英有个不为人知的关门弟子,当下有点诧异。但李玄这个名字她是听过的,韦氏新近扶持的东宫庶子,还特地为他重立了族谱,自来俊臣被杀后,大有替代李节愍的势头。这次安乐公主出嫁,催妆的兄长不是大兄李节愍,而是排行靠后的李玄,可想他在东宫的地位上升之快。
没想到他竟是狄怀英的人!
李玄为了消除她的戒备,先坦诚了自己和昭阳的私交:“来俊臣之事,我也有参与其中,若是慕容内舍不信,可以先向姑姑求证。”
这么说,他是狄怀英派来帮助昭阳公主的?
内廷、东宫、外朝,狄相和昭阳公主的部署真是滴水不漏。
“狄老此次遣我来,是想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慕容嫣谨慎道:“此事我已经给狄老去信交待过了。”
“内舍不要误会。”李玄忙解释道,“有些事在信中一时交待不清楚,狄老也是怕或有遗漏之处。”
慕容嫣沉默一会儿,才道:“就我观之,陛下的意思,是将公主纳入考虑中,当作一个备选,倒不是到了非公主不可的这一步。如果太子没有很大的错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储君之位。”
李玄淡然道:“太子或许不会出什么错,东宫就很难说了。”
慕容嫣不无惊疑地瞥了他一眼——毕竟不管怎么说,李竑也是他的生身父亲,韦氏也是他的嫡母,这人如何能轻松至此?
李玄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
慕容嫣回到宫中。
她深受圣恩,在掖庭有一个独立的院落。此时,她的院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年礼,都是上下官员内侍的“孝敬”。虽然武曌对下面的人收受贿赂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慕容嫣在内廷多年,活的就是一个“慎”字。她当即眉头一蹙,对宫人吩咐道:“登记好姓名官职,全部送回去,一件都不要落下。”
宫人清楚她的脾气,忙叠声应下。
慕容嫣回到房中,又坐着怔怔出神。
没过多久,忽听宫人在门外小声回禀:“内舍,又有一份年礼送到。”
她正心烦意乱,难得发了脾气:“不是让你记好都送回去吗?”
宫人怯怯地说:“这个……不大一样。”然后报出了年礼主人的名字。
慕容嫣听到那个名字,浑身一震,僵了许久才起身开门,“把东西送进来吧。”
宫人把一个小盒子恭恭敬敬地递过来。
“没别的了吗?”
“还有一封贺笺,您要过目吗?”
慕容嫣伸手:“一齐拿来吧。”
待宫人离去后,她悄悄打开那个盒子——只见锦绣中裹着一只极其精致的香囊,金色铰链,银球外壁,鎏饰十二簇团花,团花内又分饰四对飞蛾。近来一嗅,正是那人最爱的“百合香”。前调可辨出沉水香、丁子香、熏陆香、白檀香的浓烈芬芳,中调是藿香、青桂和白渐,后调是苏合、藿香的浅淡甜浓。
没有人知道,如今红极一时、人人巴结的慕容内舍,曾经是一个卑微之极的调香婢女。
那人在威胁她,一遍又一遍地强迫她回忆起从前的胆怯低贱。
慕容嫣正欲揩去眼角的泪水,却又听宫人禀道:“内舍,贺兰府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