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卑微而肮脏,但他又隐隐知道自己和别的乞丐不一样。他们的皮肤总是粗糙而黝黑,眼睛浑浊,牙齿黑黄;但他仿佛天生的精致美丽,不管如何风吹日晒,食不果腹,肌肤永远细白如牛乳。八岁那年,他宿在废弃的城隍庙里,半夜忽然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身体,从小腹往下,像一只虫子在乱爬。他倏地惊醒了,恐惧地望着眼前粗犷丑恶的男人,发疯似的挣脱了那人的手,夺门而逃。
从那以后,他不再跟其他人睡在一起,就算刚刚洗完澡,也会往身上脸上抹石灰和炭渣。
他没有名字,有人管他叫“小畜生”,有人管他叫“猪狗”。他统统都应下,只要有馒头或者稀粥吃就行。
后来,通过多年总结经验,他发现达官显贵人家的宅前是最好要到饭的。他们的食物多得吃不掉,连个丫鬟小厮都能穿金戴银。但他们不喜欢脏兮兮的乞丐,喜欢漂亮干净的孩子。所以每次去那些人家门前,他都要特意洗掉脸上手上的泥灰,装作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有时候还得准备一两个惹人掉眼泪的“小故事”,比如家里有个生病的妹妹,或者爹爹是个赌鬼。
那些丫鬟和仆妇是最好骗的,每每陪着欷歔不已,“可怜哟!”,然后送他各种剩下的吃食,甚至还有糕点和衣物。
但有一户人家他是不敢去的——千金长公主府。千金长公主是圣上的胞妹,早年嫁于裴氏,先夫早亡后一直寡居。但她也是出了名地喜好昳丽少年,期间折磨致死的娈童不在少数。圣上心疼这个妹妹姻缘坎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胡作非为。
他曾经洗干净脸在公主府外徘徊过一阵,后厨的仆妇见他可怜,要给他送饭菜,让他在后门稍等一会儿。此时,一个娉婷的丫鬟从门里走出来,见了他,顿时眼睛一亮,哄着他跟她进去。他早就听说公主府里时不时就有少年的尸首被草席一裹,趁着夜色送出来。毕竟流浪街头接触过不少龌蹉事,心里哪有不清楚,还不等那丫鬟来拽他,就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从那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避着千金长公主府,连附近的人家都不再去了。
因丢了那一块儿好地方,他着实饿了两顿,好在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更好的门第——周太师府。太师府上下和他从前见识到的那些跋扈恶奴截然不同,彬彬有礼,友善宽厚,连下人走路的脚步都格外轻慢。
后来他和后厨的大娘混得相熟了,大娘便悄悄把他带进府中,说小郎君有些要扔掉的旧衣服,她得了应允可以送给他。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娘身后,屏着呼吸打量这个雅致华美的处所,只觉得神仙住的桂殿兰宫也不过如此。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比他略长几岁的少年。
少年如画的眉目,通身的清雅,令他不禁羞惭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鞋。
“这就是那个孩子?”少年只微微一笑,周遭却仿佛春暖花开。
大娘诚惶诚恐地答道:“正是。”
少年没说什么,温和地一颌首,就让他们退下了。
后来,大娘告诉他,这是太师府的小郎君,周昀真。她与有荣焉地打直了背,忍不住添上一句:“我们小郎君,早年就和皇太女定下了婚事哩!以后那可就是要加封亲王,立为王夫的!”
皇太女、亲王、王夫……这样冠冕堂皇的称谓离他实在太远太远,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还是照常来太师府后门要饭,每日裹紧外衫露宿陋巷街角。
直到他命运天翻地覆的那一天来临。
一切都只因他遇到了她。
那日,春花正好,阳光明媚。
他在后院墙外等大娘送吃食出来,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拿手指胡乱临摹太师府三个大字,却怎么也不相像。真奇怪,怎么周小郎君就能认识那么多字,背得出那么多锦绣文章呢?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扭头一看,两个衣着光鲜的小娘子正在往太师府后墙上架梯子。她们看起来也不像贼人,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不由好奇地偷偷打量她们。这俩人看上去是一对主仆,那个更幼小一些的少女是主子。她生得极尽美丽贵气,一双凤眸就像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骄傲,叉着腰,束着长发,像个男孩子。
她的婢女好声好气地劝她:“我的好殿下,求您收敛些罢!带您出宫已是不易,这事要让皇后晓了,奴婢就该掉脑袋了。”
可是少女利索地爬上梯子,托腮望着太师府后院,一句话都不回她。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洁白得耀眼,像一枝芬芳的梨花,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牙齿小小齐齐的,仿佛全身有香气萦绕。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院子里,好似拥有了整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眼睛里全是幸福和满足。
这个时候,周家的小郎君应该就坐在院子里温书。
他知道她是谁了,皇后的独女,储君皇太女,周昀真的未婚妻子,姬嫄。
“殿下,您等着一下,奴婢去把梯子收起来。”她的婢女吃力地抬着梯子走了。
她就这么站在巷子里,袅袅的,逶迤的,好像一朵行走的花。她突然对着他的方向,竖着眉毛喝道:“谁在那里?还不快滚出来!”
他惊讶于她的敏锐和气势,悻悻地低着头从墙后走出。站在她面前,他有一种天然的羞愧自卑,就如同在周昀真跟前一样,而且更甚之。
她哼哼唧唧了几声,撇着嘴说:“哪来的宵小,还不赶紧抬起头来?”
他于是慢慢抬首望着她。
她像是吃了一惊,眨了眨眼,良久才说:“你这双眼睛生得真好看!”她的双眸澄澈得好似山泉水,那里面没有他破旧的衣裳,露趾的鞋子,凌乱的头发,独独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睛。
眼睛对眼睛。
他心里一直在慢火煎熬的温水,蓦地炸锅了,噼里啪啦——喷薄而出的气泡,全在一瞬间炸裂,把锅盖顶飞出去。他的心跳,砰,砰,砰,一下快一下慢,像要跳出嗓子眼,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她对自己的撩拨全然不知情,皱着鼻子,没好气地命令道:“今天的事,绝对不准说出去,知道了没有?”
他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她以为自己把他唬住了,得意地从他身边走过。正预备迈步,忽的看见了他在地上涂画的字迹。“笨蛋,看你的年纪比我还大,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字都不会写!”她兴致勃勃地蹲下身,本想像他一样用手指在地上写字,但想想又不大愿意沾染尘垢,于是主动拉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太师府”三字。
末了,她“咦”了一声,把他的手正反翻弄,赞道:“这双手生得也好看。”指骨分明,一丝纹路都没有。
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竟然是庆幸今天好好洗净了手。
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犹如被烈火灼烧过一样,他的额头后背都隐隐渗出汗来。他活了十四年,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天生的坏坯子——他想反握住她的手,他想抚摸她的脸,他……如果不是她的婢女及时赶到,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对她做出什么。
“喂,我要走了,这几个字你会写了没有?”她得意洋洋地指着后院,“太师府!太师府里住着我未来的夫婿!”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一双繁丽尊贵之极的云头鞋从他眼前经过,然后消失在他视野中。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
*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师府后厨的大娘都不时嘟囔:“那个漂亮的小乞儿怎么不来了呢?”
京都街头少了一个无赖乞丐,千金长公主府里多了一个俊美无双的郎君。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且富有书卷气息——默泓。
公主府里的人对他的来历和手段津津乐道,因为他天生就像是吃这碗饭的,连最当红的戏子都比不过他。只要稍加收拾,换上一身华丽的衣裳,他就能发出光来,连千金长公主这样的情场老手,都被他迷得团团转,整日小心小意地哄着都嫌不够。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尽管无数金银珠宝往他房里送,他却从来没有让千金长公主得手过。他那时只有十四岁,任谁见了,都要嗤之以鼻地暗骂一句,这小子真是娘胎里带来的心计!
他在长公主府待了五个年头,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先皇驾崩,皇太女登基。
明德太后却为姬嫄的婚事忧虑不已——本朝以前的女皇都是在身登大宝前成的婚,从来没有过皇帝嫁人的先例。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以新嫁娘之礼入府?这岂不是平白长了周家人的气焰吗?
千金长公主与明德太后向来交好,便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让女皇破瓜!这主意虽说荒唐,但细想起来却真有几分道理。如果姬嫄以非完璧之身嫁给周昀真,在气势上便是压到了对方,他们也不能算一对完完全全的夫妻了。
明德太后动了心思,便让千金长公主暗中张罗此事,也无需什么名门子弟,只要家世清白,长相端正,品性优良即可,最好是家中没什么牵挂的少年男子。
他主动踏进千金长公主的房间,伏眉顺眼道:“恳请长公主让默泓前往。”
千金长公主颇为玩味地看着他:“你可想好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默泓是认真的。”
千金长公主“哦”了一声,笑道:“一.夜.风.流,拿命去换,值得吗?”
他缓声道:“值得。”
千金长公主勾起唇角:“我可不会平白帮你,你想好怎么报答我了吗?”
“长公主这五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尽可以拿去。”他眉目冷淡,却有种别样的诱.惑。千金长公主在心中叹息——五年了,她用尽手段都没有得到他,本以为他是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图一个奇货可居,没想到竟是为了今日这场交易。
她走上前,搂住他的脖颈,迫他垂下头,吻住了他柔软的唇……
*
姬嫄很害怕,是真的害怕。
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回响。
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尽管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还是禁不住全身发抖。
一个脚步声由远到近,轻而缓,好像是刻意不想惊扰她。
可是她不得不被惊扰,只要那人掀开薄薄一层被子,她整个人都会一览无余地袒露在他面前。不管她再怎么装作威严,都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十七岁少女,对这种事情有着天然的弱势地位。
那个人慢慢爬上榻,轻轻地覆在了她身上,他的双臂从她的腋下插进她的背后,将俩人之间贴合得没有一丝空隙。
她颤抖的嘴唇被他含住,唇舌交融,仿佛热得要融化成一滩水。
“你是谁?”她的声音像一条绷直的丝线,蓦地抖松开。
他只埋头吻她的脖颈,吻她的锁骨,一路向下,一言不发。夜色里,他的眼眸被欲.望燃烧得熠熠生辉。
她也被投入了这丛火焰里,吟哦着,蜷曲着,却不能挣脱。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冰冰凉凉的,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挺身长驱而入。
她的甬道狭窄得令他匪夷所思。进入的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他紧握拳头,被这种快感冲击得脑海一片空白;她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勒出了几道带血的指甲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像一只被扼住了喉咙的雀鸟。
然后,他做了一件绝对不能被允许的事——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她无比高贵的身体里。
“你是谁?”她狠狠咬着下唇,瞪大眼睛问道。
借着一缕月光,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两朵燃烧的桃花,浸润着泪水。
他哭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为他揩去眼泪,却忘了自己的泪水也不断在流。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抽身离开,走下床榻,穿上衣服。
她闭上眼睛,感受到开门时的一阵寒气拂来,再睁开眼时,房中除了她已空无一人。
翌日,她发现自己的肚兜被割去了一角。
那一角,绣的是一只翩飞的蝴蝶。
*
他把那一角锦绣揣在怀中,静静等待着死亡。
他祈求诸天神佛——
来世,他想更贪心一些。
不再是一.夜,而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