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真过世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也像只鬼魂。人还坐在大殿里,心却不知游历到了哪里去。
有人说话她就听着,耳边嗡嗡地作响,这些声音流淌了去,什么都不剩下,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呆滞地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有时候无缘无故对宫人发脾气,闹得满城风雨,就因为廊边枯死了一丛玉兰或者夜里的熏香不合心意。更甚者脸色苍白,行色匆匆地把案几翻了个遍去找笔,最后却发现那支笔就在自己手里。
凡此总总,日夜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很快就瘦得脸颊凹了下去,眼眸黯淡无神。
明德太后看不下去了,威严地训斥她:“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为儿女私情耽误了国事?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再难过他也回不来了。既然明知无用,又何必苦苦挣扎?”
“挣扎?”她呆呆地跪在那里,忽然呵呵笑起来,眼泪伴随着笑声一齐落下,沿着双颊簌簌滚进衣衽里,“阿娘你说挣扎?你说朕在挣扎?”
明德太后也被她这疯癫的情态吓住了,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凤伽,你……”
她用力擦去自己的泪水,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恨恨道:“这辈子,我欠昀真的!可是阿娘,你也欠我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谁欠谁的……”明德太后一拍案几,厉声喝道。
她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龙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死死咬着下唇,瞪着明德太后:“如果不是当年,你让我跟……要不是昀真知道了这件事,他也不会忧郁成疾,以至于英年早逝。更何况,你还把无嗣的责任全部归咎于昀真,让他自责了这么多年!阿娘,是你让我背上了欠昀真的债!”
明德太后听了这席话,脸色黑沉得可以滴下墨汁来:“不管是当年的事,还是纳侍君的事,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亲口应允下的。如今,你倒要把这些都怪罪于我吗?堂堂一国之君,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她已经丧失了理智,赤红着双瞳,指着明德太后嘶吼,“就是这句话!从小到大,阿娘你总是说,‘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先用这句话把我逼上了皇位,然后用这句话逼我一次次妥协,最后用这句话逼死了昀真!”她捂住耳朵,哭道,“直到现在,阿娘你还在用这句话逼我!”
明德太后冷哼了一声,缓缓道:“说到底,你还是在怨我啰?”
她悲凉道:“我是在怨自己,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错就错在儿女情长,太看重与周昀真的感情!”明德太后冷冰冰地指出,“如若不是你为了留住周昀真的心,瞒着我喝下堕胎药,结果伤了身子,现在我朝又怎会储君之位空缺?”
“太后啊太后,朕真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她凄惨地望着明德太后,“阿娘,你可知道,我在心里无数倍这样问自己,也这样问你——为什么直到如今,你想的还是储君之位?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子,还有你的亲外孙吗?”
闪烁着诡异波纹的汤水,又黑又臭,活像一碗催人死期的孟婆汤。她怀揣着满心的不安和惶恐,强作镇定地喝下了那碗药,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幽暗无灯的偏殿里,她紧紧握着幸幸的手,满头大汗地眼看着身下鲜血淋漓,染红了被单,肚子里终于空空如也。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谋杀了自己的孩子,当时心中只有滔天的恨意——除了昀真,她不会为任何男人生下孩子,哪怕这也是她的孩子。可她却没有想到,那个的一时冲动,竟会使她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力。
再也不能为心爱的男人抚育孩子。
这就是命运给她的惩罚。
*
她爱昀真——喜欢他的纯善,偏心他的倔强,贪恋他的温柔。
可是她有时也讨厌昀真,憎恶他那近乎虚伪的纯善,近乎偏执的倔强,近乎无赖的温柔。
她是姬嫄,一辈子没有输过一次,更没有低头过一次,遇见他之前没有,理所应当地以为遇见他之后也不会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为什么总要为不相干的人说话,甚至为了他们指责她,和她作对。她才是他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不是吗?
在经历了一段恩爱时期后,他们如同所有的夫妇一样,开始了漫长无休的争吵。
虽然最后往往以昀真的妥协告终,但她也同样身心疲惫。但这种疲惫既然伴随着满满的胜利感,那也就不值一提了——那时,她当真以为昀真的妥协是自己的胜利。可事实上,他们俩人都是输家。
然后又过了几个年头,他们不再吵架了。一个是因为她政务繁忙,聚少离多,一个是因为,昀真已经没了和她争论的心气——他的棱角,慢慢地被宫闱的寂寞磨平了,他越孤独就愈发爱她,不再能承受失去她的代价。
她自以为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昀真每日清早会把她吻醒,亲手为她穿衣,送她上朝,对她有求必应。鲜鱼里的每根刺他都会亲手帮她挑掉,就算困得睁不开眼也会陪她下棋到凌晨。她快乐得像是要飞起来,却不知道他忧郁得几近病态。
而她建立在海市蜃楼上的快乐,果真也像海市蜃楼般,一日之内,被打回原形,烟消云散。
那一天,昀真听到了她和幸幸的对话。
“我的好陛下!御医都说了,您体寒宫弱,受孕不易,要您多休息。都这个时辰了,您就别再看奏章了。”幸幸苦口婆心地劝她。她们数十载主仆之情,实则已与姐妹无异,也只有幸幸,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苦笑着摇头:“唉,旁人拿这个劝朕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朕怀不上孩子,哪里是真的体寒宫弱?不过是御医的应付敷衍之辞罢了。”
幸幸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若是那个孩子生下来,现在该有九岁了罢。如果早知那碗堕胎药,会让您……幸幸宁可自己喝了,也会死死拦着您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她喟叹道,“而且就算是这样,朕也不会让那个孩子生下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砰——”的一响,瓷片落地摔碎的声音。
她和幸幸就惊呆了。
昀真推开门,手里还攥着托盘,一字一句地问道:“孩子?谁的孩子?”
“昀真,你听岔了,没有孩子。”她故作镇定地起身如是解释,垂在身侧的手却紧张地扣成了拳头。
昀真的眼神像要吃人:“谁的孩子?”
“昀真……”
“你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他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她要如何跟他解释?她怎么可能不要他们的孩子?他明明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她、这么想她?
她霎时被愤怒和委屈冲昏了头,尖声道:“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昀真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那是谁的?”
“我的!是我自己的孩子!”她冲着他吼道,“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与我无干……”他喃喃着这四个字,忽的笑了一下,笑容苦涩又心痛,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去。
她愣了一刻钟,瞬间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错,急忙推开案几,追将出去,高声喊着他的名字“昀真!昀真——”,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扶住她的手肘,淡淡道:“陛下,您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您是君,我是臣,我没有资格听您的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里喊,我们不是君臣,我们是夫妻!
可是昀真再也不会相信她了,他只会把她当作一个行为不检点的皇帝,甚至都不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妻子。终有一日,他会和明德太后一样,对她摇着头说:“凤伽,我对你很失望!”
她本来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向他倾诉自己的无奈,可这就意味着她要把生命中最羞耻最恶心的一页袒露在他面前。可是谁不希望在心爱的人眼中,维持着美好纯洁的一面;谁能亲口在丈夫面前,道出那耻辱的一幕?
她做不到!骄傲了一辈子的姬嫄做不到!
她就像一只缩头乌龟,蜷在自己的龟壳里,满怀侥幸地期待着,有一天,昀真可以把一切都忘掉,像从前一样毫无原则地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对她说:“凤伽,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可是,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昀真竟然一病不起,用死来反抗她,让她终其一生都活在内疚和痛苦中!
这就是命运给她的第二个惩罚。
*
康启十年,端敏亲王周昀真薨。
次年九月,女帝姬嫄,驾崩于元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