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车?”李祚一愣,但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嗤笑道,“那些狗鼠辈竟也知道求神拜佛?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搽二两脂粉,多学几首艳曲呢!”
昭阳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宫廷制式的马车用的人有两种,一是皇帝,一是后.宫。武曌没有闲到微服出巡来礼佛;几代先帝留下的大小妃嫔也没理由弃宫中的佛堂不用,私自出宫;最后一种可能,就是控鹤府的人。
控鹤府是武曌称帝后设置的机构,里面供职的多是些美貌男子和轻薄文人,名义上的作用是汇编文典和收集民间歌舞乐谱。实际上是什么勾当,众人都心照不宣。圣历三年,武曌将控鹤府众人的衣食住行划定为与后.宫同级,更是堂而皇之地公开了这些年轻男子存在的意义。
李祚自己在情事上多有放纵,却十分瞧不起这些以色侍人的男子,当下气闷道:“今日真是晦气!不然咱们改日再来罢!”
昭阳微笑道:“阿兄若是见不惯,就在车里等一会儿。我带着婢女进去。”
“这怎么能成?那等卑贱之人,不过是平白污了你的眼!”
昭阳掀开车帘一角,命随行车外的半袖取来一顶锥帽,勾了勾唇角:“佛祖在上,哪有什么脏啊污的?还有,这些话阿兄在自家说说便好,可万不能传到母亲耳朵里。”
武曌果真是李祚的命门,一听见便泄了六分气力,当下挥挥手道:“既然你执意要去,就多带几个人罢!”
昭阳戴上黑纱及颈的锥帽,暗纹云头缎鞋踩着赤金织锦绒面的马凳下了车,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走进了西明寺的山门。
门内有年轻僧人迎上前来,双掌合十道:“贵客临门,本该相迎。但本寺主持和长老近日都到樊川的道场布施去了,恐怕无法招待檀越,若有不周之处,请檀越见谅。”
昭阳合十回礼,道:“信女今日前来,不为礼佛,而是想借贵寺牡丹御衣黄一观。”
“御衣黄?”那僧人诧异道,“御衣黄花期在四月,如今已是六月中旬,本寺的牡丹早已谢过了。”
昭阳蹙眉道:“如此,可否让我见一见料理牡丹的那位方丈?”
那僧人道:“小僧师弟正是寺中料理牡丹之人,不过师弟未及而立之年,称不得方丈。而且师弟今日随主持一行去了樊川,恐怕是无缘得见檀越了。”
“可还有其他人料理花木?”
“有是有,但都是小僧一般年纪,没有方丈长老。”
其实这样的结果也在昭阳预料之中,毕竟重生前一夜发生的一切实在过于离奇。这几日静下心细想起来,越发觉得那老僧并非宇内之人,更像是方外隐士,抑或神仙精怪。从前她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现在连她自己都成了寄住在昭阳公主体内的鬼魂,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但她思索片刻,仍是说:“那就劳请师父带我去牡丹园一观吧。”
“这……此时牡丹已谢,只留下些残枝败叶……”那僧人略显犹豫,“不过若檀越执意要去,便跟小僧来吧。”
昭阳命其他仆侍留在原处,只带了半袖和安钰前往后院。
一路堂宇宽静,草木幽深,重阙叠檐,古朴雄浑。
昭阳忽的顿下脚步,指着一处单檐歇山顶的精致楼阁问道:“那是何处?”
那僧人看了一眼,答道:“此处是龙王殿的后厢房,因地势较高,可俯瞰本寺庭院,故而花开时节,常常被贵人们订下坐赏牡丹。”
昭阳望了望那尊楼阁,神色不甚明朗。她前世做惯了帝王,最忌讳这样能以上俯下的建筑,总给人一种曝于他人视线下的压迫感,还是刺客隐匿狙击的最佳场所。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向那僧人询问道:“我方才来时,看见一驾马车停在寺前,那位访客可还在寺中?”
僧人道:“那位檀越是来借阅佛经的,恐怕此时还在藏经阁罢。”
他以为昭阳只是随口问起,也没再放在心上,领着三人继续向后院走去。
一行人走出十数步,昭阳还有意无意地又回头遥望了那间厢房一眼,凤眸幽暗,锐利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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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竟有这般机敏的人儿!”阁楼上,男子伸出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撑开竹帘的缝隙,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倩影,唇边划开明朗的笑意,“昭阳公主?看来传言说她恢复了神智是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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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一回兴庆宫,就得到了宫人通禀——武曌召她进宫。
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没想到武曌的动作竟是如此迅速。
兴庆宫从上至下不意外都是武曌的人,通风报信、传递消息什么的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明知武曌没有什么恶意,但作为昭阳而言,这种无一心腹可用的感觉还是相当糟糕的;当然,被人时刻监视着过日子更难受。
不用她吩咐,也早已有宫人在她回来之前就备好了马车。昭阳平静地赶在武曌真正动怒前抵达了大明宫。
当务之急还是要博取武曌的信任,既不能表现得太无能,也不能表现得太有野心。
走进为避暑新迁的含凉殿,看见武曌仍头都不抬地伏案处理公文,昭阳也自觉地脱了鞋袜,跪坐在殿下的席榻上。武曌分明听到了她进门的动静和黄门的宣召,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正在整理文书的慕容嫣朝她行了个半礼,温婉一笑。
大概跪了有小半个时辰,武曌还是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反而不时低声对慕容嫣说几句话。
这样的待遇,昭阳前世没少在明德太后那里领受——半个时辰还是轻的,直接跪昏过去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所以心里倒没什么太大的想法。不过这个身子实在忒不顶用,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两股战战,冷汗唰唰往下淌。
武曌毕竟爱惜女儿,一看昭阳这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想起她大病初愈,心里也不是不疼,终于开了金口,唬着脸斥责道:“怎么?这么一会功夫就不行了?还在朕面前装委屈!”
对这种场景经验十足的昭阳当然知道,只要武曌一开口,就是没事了的意思。她马上爬到武曌的身边,叫了声:“阿娘。”
此时,慕容嫣悄无声息地将一条汗巾递到案上。武曌拾起汗巾,帮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昭阳抬起眼角余光,瞥了慕容嫣一眼。后者又垂首敛眉站在了一侧。
武曌一面帮她擦汗,一面问:“今日祚儿带你去了哪里?”
“阿娘都知道了还问?”昭阳悻悻地说。
武曌的神色辨不出喜怒,只淡淡地又问:“是你要见他,还是他要见你?”这个问题很巧妙,其实无论是她要见李祚,还是李祚要见她,原因都必定是薛咏之事无疑,但主动被动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武曌是在试探她对薛咏的态度。
昭阳随口答道:“阿兄登门,我岂有不见的道理?”
武曌眼眸闪了一下:“祚儿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阿兄让我帮他一个忙。”昭阳说,“然后作为交换,我就让他偷偷带我出去玩。”
武曌搁下汗巾:“你能帮他什么忙?是帮他熬鹰呢,还是走狗呢?”
昭阳摇摇头:“不是,阿兄让我帮他向阿娘求求情,从诏狱里放一个人出来。”
“哦?”武曌佯装感兴趣,目光却悄悄沉了下来,“那是个什么人呢?”
昭阳晃晃脑袋:“好像叫什么七郎,姓薛还是姓赵的,说是阿兄的好朋友。哎呀,阿兄还让我不要告诉阿娘是他叫我求的情!可他也不想想,如果不说起他,我怎么把这件事圆过去呢?”
“薛咏?”
“对!就是这个名字!”昭阳拊掌笑道,“原来阿娘也知道他!”
武曌淡淡问道:“你阿兄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昭阳为难道:“阿兄说他是我的心上人,我误会了他,还因此病倒了。阿娘生他的气,把他投到了诏狱里,日日折磨他……阿娘,现在我病也好了,不能把他给放了吗?”
“诏狱里的囚犯都是犯了法的人,哪有说放就放的?”武曌随手翻开一本奏章,“你今日先回去,容为娘再考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