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夏,天气日渐炎热,永定城的家家户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酷暑准备着。
今儿正值放休日,崇易书院里除了院士和先生们,就只有一些家在外地的生徒留守。
封院士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抽打着一只陀螺,教音律的房先生走了过去,谦恭有礼地问道:“院士,你是不是又没吃药啊?”
院士懒得抬头,用手指点点陀螺:“房政,你能悟出其中的含义吗?”
房先生仔细端详了半天,若有所思地说:“院士是想说天地旋转周而复始的道理吗?”
院士又狠狠抽了一下陀螺:“我是想告诉你,没事儿别找抽。走!”
一到夏天,院士就变得很暴躁,这是书院里一直流传的故事。
房政走后,郭冠群郭先生气呼呼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院士旁边闷闷不乐。
院士斜眼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郭先生道:“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把我的小兔崽子给偷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人话。”
“我说!我养的那只灰耳兔子被人偷了!”郭先生大叫起来。
院士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手中的抽陀螺的绳子抽在了郭先生的身上,疼得他跳了起来:“吼!吼什么吼!不知道老人家受不得惊吓吗?!”
郭先生郁闷地重新坐下,叹道:“您抽我的那两下一点儿也不像老年人……”
“你昨天晚上在宿馆内大吼大叫为的也是这事儿?”院士想起昨晚郭冠群的吼声让他摔碎了新烧制的茶盅,顿时气上心头,又抡起绳子抽了他两下。
“小圆可是我悉心养了两年的兔子啊!和我感情这么深,她看不见我,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拉不好?会不会默默流泪枯坐到天明?!”郭先生摊开双手,像是手上正捧着一只灰色的小兔子似的。
院士冷哼一声:“你拉倒吧,她不会吃不好睡不好拉不好,不会默默流泪枯坐到天明,因为她终于离开了一个只喂她吃肘子的主人!她是只兔子,不是狗,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那……那也不能偷吧!要是让我知道谁是凶手,我一定弄死他!”郭先生掳起袖子朝天挥了几拳。
“冠群啊……你看这个陀螺,你能悟到什么道理吗?”
郭先生挠挠头:“不知道……院士是说有人鞭策才会不断行动吗?”
“我是想告诉你,没事儿别来烦我,否则抽死你!走!”
放休日一结束,郭先生就展开了全书院生徒大排查的行动,他不辞辛劳地一个一个问,一个一个审,一个上午,排除了五十名生徒的重大嫌疑。
“今日的剑道课,我要交给大家的是,如何排查犯罪嫌疑人。”剑道课上,郭先生拿着他的木剑,站在众生徒面前胡乱比划。
生徒们一起翻起了白眼,心说郭先生又在公器私用了,还美其名曰授课内容。
“大家先看我示范一下啊,那个,梅彦达,你出来。”郭先生挑了站在最边上的彦达,“你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彦达往前一步,深眸沉沉地看向郭先生。
他那泠然的寒意让郭先生没来由地浑身一激灵,随即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开口盘问:“你说,你前天晚上在什么地方?”
“宿馆。”
“可有出去过?”
“没有。”
“谁可以作证?你的书童?”
“我没有书童。”
“别人都有书童怎么就你没有?”
“你的兔子不是我偷的。”彦达懒得和他玩这种一问一答的游戏,开门见山地否认,“我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我是在传授盘问之术,什么兔子!”郭先生脸色涨红地嚷道。
“先生,我前天晚上如厕时看见有个黑影窜进了宿馆,当时宿馆里最边上的房间的油灯还亮着,应该是梅六郎的房间,他一准看见了。”一个生徒突然说道。
郭先生亮眼放光,看着彦达,其他的生徒也齐齐屏气凝神,听彦达怎么说。
彦达回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过身后的生徒们。昭泰脖子一缩,有些心虚地将视线飘了开去,朝身边的生徒看了看。
“我没看见。”彦达说道。
身后响起了一些窃窃私语声。
“你没看见?!”郭先生不可置信地嚷道,“平时就你贼,你会没看见?!”
彦达轻轻哦了一声,看向郭先生,眼中的冷意迸现,悠悠地说道:“我不能没看见吗?”
郭先生感觉周身被一道冷风吹过,脚步有些虚浮,心想这孩子好大的杀气啊,连声说道:“不不不……哎呀……彦达……小达!我这不是在跟大家传授盘问的学问吗,孩子们,刚才先生示范的,就是一个错误的盘问方式,盘问之术,贵在不急不躁,冷静分析受盘问之人的对答,绝对不能意气用事。你们知道了吗?”
见郭先生不再烦他,彦达便退回了队伍中,眼角余光撇到昭泰,头微微一偏,给了昭泰一个“一会儿找我解释清楚”的眼神。
前天晚上他准备熄灯之际,就听见有一串急迫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快步而来,他以为又是别人派来打探他消息的黑衣人,便倚在门上从门缝往外看。结果,看见昭泰如宵小之辈一般,抱着一个毛茸茸的肉团悄悄地窜进了院,他不禁叹气,这个傻子,做坏事也不知道蒙个面。知道不是黑衣人,彦达也就懒得再管了,他等昭泰进了屋,随即吹熄了烛火。
入夜,昭泰乖乖上门找彦达自首了,身后还跟着南清和慕泉。
彦达一副“我就知道你也有份”的表情看着南清。
“兔子呢?”彦达问。
南清指了指自己、昭泰和慕泉的肚子,没敢说话。下午,南清听说彦达替昭泰瞒了谎,心中还是很惊讶的,照彦达以前别扭的性格,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没想到这次竟还有顾念些兄弟之情,她想,六哥应该慢慢地在学着接受他们吧。
“六……六哥……你今天没把我供出来,你就是我亲六哥!”昭泰眼看要给彦达跪下,彦达将手中书册扔出,打在他的膝盖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南清笑眯眯地拉了拉彦达的手:“六哥,我们也是听说兔子火锅特别好吃,才打了郭先生兔子的主意的……”
彦达看见南清白玉般的手上被烫出了几颗水泡,心知这几个小鬼定是偷了兔子之后,趁放休日躲在梅府的灶房里吃火锅,结果被滚烫的水烫成了这幅模样。
“就你们几个定是成不了事儿,还有谁?”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润苍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哎呀六弟,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彦达没理他,朝门外一看,维轩和自廉也在外头。
“我们俩可是无辜的,跟你一样,今天才知道这事儿。”维轩有些苦恼地笑道。
“派小孩来博取同情?”彦达冷眼看着润苍,“算什么英雄?”
“唉唉唉,唐涣亭!这话咱得说清楚啊!始作俑者就是他们三个,我只是路过灶房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动静,进去看到他们正在凶残的杀害一只兔子,我就想啊,与其让兔子痛苦地死去,还不如我快速结果了它。所以嘛……哈哈哈,哎你们还真别说,兔子肉火锅还真不赖!下回你也试试。”润苍抹了把嘴,心中怀念起火锅的美味来。
“二哥,兔子不也经常吃吗?能这么好吃?”维轩不解地问道。
“打的兔子哪有偷的兔子好吃。”自廉白了润苍一眼,自己从彦达的几上倒了茶分给其他人。
大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在彦达的屋里开起了茶话会,这事儿要搁以前,任谁也不会相信,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就在潜移默化间慢慢融洽了。
过了几天,润苍悄悄来找彦达。
“郭先生又养了一只兔子,比上次的还肥,咱们……”润苍狡诈地笑了起来。
“转挑一个人可劲儿欺负有意思吗?”彦达头也没回地答道,表示自己没兴趣。
“哎不一样不一样,这回的兔子我看过了,肥肉多精肉少,最适合烤着吃,我让自廉偷偷下山买酒去了,晚上咱寻个没人的地儿,一边吃烤肉,一边喝好酒,岂不快哉?!”
说到烤肉好酒,彦达也动了心思,他长在边塞,大小便随着师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如今回到京城,还未曾痛快过。他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参与晚上的行动。
入夜,几条人影偷偷摸摸地溜进教学馆,偷了郭先生新请回来的小黑肥兔,又窜到后山,升起一小堆火,将料理了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了。润苍、维轩、自廉、彦达、昭泰、慕泉和南清坐在远离火堆的地方,捧着酒瓶一人一口。慕泉和南清本不应喝酒,但哥哥们拗不过南清倔驴一样的性子,让她们也尝了尝。
兔子烤好了,星子也升到了天顶。他们分着一只不大的兔子,就着星月的光辉聊着将来。
“我以后要做将军!要护卫天下苍生!”润苍豪迈地指着头顶的星星。
“放下你偷来的兔子再说。”自廉觉得好笑,刚偷了苍生的兔子的正主儿还好意思说保卫苍生。
“你闭嘴!你说,你将来要干嘛?”
自廉想了想:“我保护好家人就可以了。”
众人听后都有些感动,昭泰接着说:“我以后想做绿林好汉,劫富济贫,专和二哥过不去。”昭泰说完变遭到了润苍的一顿暴揍。
“我啊,想跋山涉水,领略大好河山。”维轩将目光投向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子。
“我想做骑士”慕泉说,“和路山哥哥比试马术。”
“我……”南清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竟没有半分理想和抱负,顿时语塞,“我……我就想每天和你们在一起,被你们宠着护着。”
“小娃儿还真贪心!你长大了还要人宠着护着不成?”昭泰笑道。
“就要就要!”南清嘟起了嘴。
“你呢?”自廉看向默默不语的彦达。
“是啊六哥,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南清也好奇地问道。
彦达放下手中的酒壶,用晶亮的眸子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我将来,会坐天下。”
孩子们都被他眼中闪动着的神采震慑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好,我们助你坐天下!”润苍哈哈大笑起来,拿过酒壶喝了一口。
其他孩子也跟着喝了酒,便又默契地聊起了别的,比如在边塞的生活,在西南的生活,回京路上的趣事,他们喝着酒,唱着歌,跳着舞,觉得此生怕难再有这样的美事了。
夏夜微凉,不胜酒力的孩子们渐渐就喝多了,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嘴里还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没喝多少酒但已经困了的南清坐在石头上不住点头,一边的彦达将她那娇憨的模样瞧在眼里,想起五岁时与皇妹坐在宫中玉阶之上,她也是这般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睡去的样子,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妹,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家人。
彦达挪了挪,靠近南清,轻轻揽过她,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腿上睡觉。南清微微睁着眼睛,将满天的星斗和彦达的双眸看在眼里,笑了起来,嘴里喃喃道:“六哥,你真好。”
“睡吧。”彦达的手拂过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的睫毛在手心划过。
只是第二日,这群孩子被郭先生在后山抓了个现行。郭先生看着那堆已经灭了的火堆放声大哭,随后赶来的院士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都去书院里跪着”。
孩子们在郭先生门前跪了三日,后来又从山下买了一些小兔子还给郭先生,这事儿才算了了。后来,他们又一起吃了几回烤兔子,但他们始终觉得还是偷来的兔子好吃,于是,郭先生的兔子最终还是没剩下一只。